还魂

首页 > 美文 > 长篇故事/2019-01-11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有。”他说。

  “您肯定?”

  他看也没看我,也许是不满我的疑问句。那根锥子又出动了,猛地刺进鞋帮的皮革,活像是在宰杀那只女鞋。

  “过了这么多年,那口井早就没了吧,大概方位您还能不能辨认出来?”我有些急不可耐了。

  他抬起脸眯缝着眼看看我,忽然抬起一只手指向了不远处那片工地。那里围着蓝白色的塑料板,上面印着黑色的“西城二建”字样。

  “辨什么辨,那井还在,就在那里面,不过早就枯了。”他把手放下,“一直用石板盖着,那块地过去是水利局的后院,最近说是要盖住宅楼,没看都用板子给围上了?估计那井也该填了吧。”

  我眺望着那片被遮挡起来的工地以及矗立在工地旁的小洋楼,这对我来说真是意外收获,没想到真的存在着一口井,那口井不仅真实存在着,而且一直存在到六十多年后的今天,那么是否也意味着那口箱子也正在由虚幻演变成真实呢?

  它会不会真的就躺在井下,它肚子里究竟有什么?

  我的肾上腺素在缓慢地分泌,在我身体里激荡起兴奋的潮水。

  我走过去,隔着工地的围板听了听,里面没有人声,看来还没正式开始施工。

  七

  下午,当我在五金商店挑选工具时,刘峥打来了电话,电话里他气喘吁吁,他告诉我说他妻子又发作了,其实不用他说,我已经听到了背景中那歇斯底里地喊叫声了,那声音连绵不断,粗野而疯癫,就像一个醉鬼在满地打滚地撒泼,又像一头待宰的牲畜的号叫,令我毛骨悚然。

  在这嘈杂声中,我犹豫着是不是该把我的收获告诉他,然后晚上带着他一起去,但最后我还是没有。

  我说你别急,等过两天咱们再去一趟,好好调查一下这事,我正开会呢,先挂了。

  我挂了电话,继续挑选我的撬棍、绳索和铁锹。这是为晚上准备的。

   八

  我再一次把车停在那条街上时,天已经黑透了。我熄掉车灯,黑暗像一双恶作剧的手那样罩住了我的眼睛,只在指缝里透出微弱的几点光。白天里清晰的景象此时都变得影影绰绰,那些梧桐沉默地肃立在街边,僵硬地浮在黑暗里,像是已经枯朽成煤几万年了似的。

  我从后备箱里拿出灰色塑料布包裹的一包东西,是一些工具,我包起它们是为了让它们看上去不那么显眼,但是走了几步,我就发现我的失策,提着这么一长条灰突突的玩艺在别人眼里一定更加显得神秘兮兮,还不如堂而皇之地让它们裸露在外呢。

 我努力让自己走路的姿势不那么鬼鬼祟祟。我沿着工地的挡板走了一段,熟练地找到那块倾斜的塑料板,它摇摇欲坠,与旁边的邻居形成一道锐角型的缝隙。它就是门,我白天就已经侦察好了。我把工具先丢进去,然后跨过一条腿,把身体硬生生挤进去。

  里面是一大片荒地,黑乎乎堆着砖石,我脚下是毛茸茸的草,长短不齐。

  我扛着铁锹,朝着老人指点的方向摸过去,那些野草刮蹭着我的裤管沙沙做响,走了十几步,我就看到了那块凸起在地面上的石板,它被一片长势蓬勃的野草簇拥着,在黑暗中发着灰白的微光。

  我蹲下身,伸手往水泥板下摸了一圈,摸到了粗糙的弧形,那是石砌的井台无疑。

  我打开塑料布,先是把撬棍冰冷地握在手中,我听到几只蝙蝠在我头顶上扑棱着翼翅飞过,忽然觉得自己很像一个盗墓贼,这令我哑然失笑,同时也滋生出一些紧张。

  我在手掌里吐了口唾沫,搓了两下,然后开始用撬棍撬动石板,达到一定角度时用力一推,石板便翻了个跟头滚落下去,砸在泥土上“噗”地一声响,就像一个人倒在了地上。

  井口露了出来,黑洞洞地朝向天空,仿佛连结天空和地底黑暗的通道。

  我趴在井台边,揿亮微型手电筒朝里面照去,果然是口枯井,井底看不到水,有的只是黑黝黝的污泥,井壁上几乎生满了墨绿色的苔藓,但还能看出一圈圈是由石块砌就的,很是齐整。我目测了一下,从井口到井底约有六七米深,我把带来的绳索缠绕在井台上,打了死结,然后把铁锹丢下去,攀着绳子下到井底。

  井里的气味并不算难闻,有点像枯枝败叶腐朽后的气息,只是有些憋闷。

  到了井底,我试探着先踩一只脚下去,大半只脚陷在污泥里,但已不再下沉,我放心地将另一只脚也踏上去,于是我便安然无恙地站在井底了。我抬头望望天空,圆圆的一块,带着毛边,黑中透着一点微红,没有一颗星。我心里冒出个可怕的想法,如果现在井沿上忽然探出一张煞白的脸来,微笑地朝着我点点头,然后把那块沉重的石板慢慢推回原处,那我可就完蛋了。

  我晃晃脑袋把这个可怕的念头驱走,捡起铁锹,在井底挖了起来。

  如果真有箱子被沉在这口井里,那么它只能在井底的淤泥里,虽然过去了六十多年,井也干涸了,但肯定不会沉埋得太深。

  我双臂用力,如同划水,淤泥在逼仄的空间里飞溅,我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在井中显得分外清晰,就像是从一个巨大的音箱里放出来的一样,还夹杂着嘶嘶的杂音。

  在挖到三十多公分深时,我的胳膊一震,锹头砸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发出了“铮”地一声。

  我的心也随之发出了类似的声响。

  我加快了速度,挥锹如轮,十分钟后,一个锈迹斑斑的长方体已完全显露出来。很明显,那是一口箱子。

  我把铁锹一扔,一下子跪在泥里。

  我抚摸着这口箱子,有些恍惚,好像还不太敢相信这个事实,我虽然做了精心的准备,并且大晚上跑来挖它,但更多的好像是出于一种游戏的、猎奇的心态,从我心底里,似乎从没想过我真能挖到它。因此,当它货真价实的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感觉我并不是挖到了它,而仅仅是在一场虚假的梦里梦到了它。

  九

  它躺在我卧室的地板上,不声不响。

  黑色的铁皮箱子,大约有一个电脑机箱那么大,重量最少有30公斤,它的表面鳞片般覆着铁锈,还挂着些湿漉漉的泥土。把它弄出井着实费了番功夫,我把它系在绳索的末端,自己先爬出来,然后用尽吃奶的劲头才把它拖了上来。

  等到把它弄上楼,几乎已经耗尽我的全部气力,一进门我就瘫软在沙发上。

  它现在伏在我的面前,沉默着,我没有打开它,不是我不想,而是无能为力,我甚至找不到它的锁在哪里,它像是浑然一体的。

  看看时间已经接近十一时,而凌晨一时我的节目就要准时开播,我必须在十二点半之前坐在直播间那把椅子上,我只好放弃了对它的研究,把它推到床底下。它摩擦着地板,发出了尖锐的噪音。

   十

  下了节目,已经将近凌晨三点半,我乘着电梯到地库,在我发动汽车时,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刘峥。

  这个时间打电话,也未免太晚了一点。

  我戴上耳机,边倒车边接起电话,刘峥的声音传来,但和往日有些不太一样,像是丧失了热情,听起来冷冰冰的。“你是不是把箱子挖出来了?”他说。

  我的心猛地一沉,车挣扎了一下熄了火。

  “什么?”我硬着头皮反问,心里一阵阵透出凉气来,我实在想不出他怎么可能会知道。

  可他的话随即解答了我的疑惑。

  “是他说的,他又闹起来了,说你已经拿到了箱子了,有没有这回事?”

  他粗重的喘息声透过话筒一轻一重地传来。

  我装出被误解后嗤之以鼻的那种笑。“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拿到箱子?那箱子到底存不存在还没谱儿呢。”我停顿了一下,“再说我也不可能知道它在哪啊,我上哪找去?”

  他的怀疑似乎松动了,“可是、可是他一直折腾,比以前哪次都严重,非说你拿到箱子了,他连你的名字都知道,我从来没告诉过他……”

  我更冷了。

  “他还说你危险了,那里面的东西不能见空气,谁打开谁就会……死。”

  我打了个激灵。

  “神经病,以后别打我电话了。”我外强中干地骂了一句,假装愤怒地挂掉了电话。

  手机的电镀外壳上挂满了汗水,衬衫黏嗒嗒地贴在背上,我好久没出这么多汗了,这么多冷汗。

  十一

  那个箱子在我床下放了七天,我每天都把它拿出来看看,然后再塞回去。

  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处理它,先这么放着吧。

  打开就会死?有这么霸道?里面是什么?

  是炸弹吗?

  是芥子毒气吗?

  是炭疽吗?

  是病毒吗?

  是放射性物质铀、镭、铯吗?

  是所罗门王封印的大魔鬼吗?

  是埃及法老王的诅咒吗?

  是……吗?

  我真是越来越担心了。

  第八天晚上,外面下起了雨,闪电不时划破天空,我琢磨着箱子的事,终于下定了决心,我明天就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将这一切和盘托出,里面有什么就推给国家来处理吧。

  这样一想,我一下子就释然了,好几天没正经吃饭了,有点饿,我打电话给必胜客,叫了份外卖,准备吃完了就去单位。

  不到十分钟,门就被敲响了。

  速度还真快,我嘟囔着,趿拉着拖鞋走过去打开了门,我怎么也没想到,站在门外的人竟然是刘峥。没等我露出惊诧的表情,他已然迅速挤进来,借着身体的重量砰地撞上了门锁。他像熊一样靠在门上,脸上是我从没见过的阴沉表情,那双鱼眼显得更鼓了,眼白占据了眼眶内绝大部分,而且布满了叶脉状的血丝,就仿佛碎裂了一样。

  这一切真是太突然了,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你来干什么?”我恼火地望着他。

  他肥大的鼻翼像巨大的白蛾鼓翅那样翕动着,眼睛愈加鼓凸起来。

  “我来拿我的箱子。”

  “你怎么知道我家地址的。”我喝问。

  他伸出一只手,“给我。”

  与此同时,他的另外一只手从背后挪出来,就像一个杀手从黑暗的角落中悄无声息地走出。那手里攥着一缕寒光。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那是一把刀,有一尺来长。

  这把刀令我哑口无言了,本来我还想骂几句难听的话,但它一下子就让我客气了。

  我乖乖地带他到卧室,把箱子拖出来放到他脚边。我注意到他原本空洞的凸眼睛里立刻掠过了一道光芒。

我刚想壮起胆子问问他箱子里到底是什么,他已经抬起手给了我一刀。

  又是一刀。

  再一刀。

  我就像慢镜头一样倒下了,我躺在地板上,感到肚子上像是有一些热水淌过,那口箱子就横亘在我眼前,庞大得像一条方形的山脉,可我的眼睛却有点像调不准焦的望远镜,任由它一阵清晰一阵模糊。我看到它离地而起,悬晃在空中,跟随着一双穿着黑皮鞋的大脚慢慢飘进了虚无里,随后我的耳朵听到了开门关门的声音,清晰得就像是对着麦克风发出来的。

  然后就什么都消失了。

  我醒来时,已经是两天之后,我身上缠着浸了血的绷带,但幸运的是我还活着。

  幸亏我叫了那份外卖,他走后不到十分钟,送餐的小伙子发现了顺着门缝流淌到楼道中的血,好在还没有全流出去,我发誓以后再也不骂他们的广告了。

  至于那个刘峥(当然是假名),他逃之夭夭,从此消失不见,不仅到现在仍没有抓到他,甚至连他的真实身份都是个谜。

  我只知道,他是个绑架犯。

   十二

  对他的所作所为,我只能尽最大的想象力去猜测,因此接下来的推断,未必就是真的。

  一起绑架案,最难的环节是什么?想想就知道了,是安全地取回赎金。

  要知道,那些家属一点都不讲信用,动不动就报警,然后警察就会蹲守在约好的地点,架起网,守株待兔。

  取赎金这一环节是绑架是否成功的决定因素,我猜他一定花费了不少心思在上面,而小洋楼上那个女人的纵身一跳也许就是他绝妙构想的源头。

  那个女人是谁,为什么跳楼,想必他不知道,也不关心,但我相信是这件事启发了他。

  也许事发当时,他就混在围观的人群里,若有所思。

  他肯定也了解小洋楼资本家跳楼的传说,这传说流传了半个多世纪,这一带的人差不多都知道。

  他把这两件事嫁接到一起,诞生了一个胆大妄为的计划。

  于是,人质家属接到一个离奇的勒索电话。

  “准备一百万……准备一个旧式的铁皮箱……把钱装进去……焊死……带上铁锹和粗绳索……打车……到桂华路……现在下车……右拐……走……继续走……进右手边的工地……有没有看到那口井……对……掀起石板……下井……下,别他妈啰嗦……用铁锹挖,挖坑……挖深一点……对,把箱子埋进去……好,石板盖好……回家……半个月后保证放人……不许报警,否则就准备收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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