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魂热晌午

首页 > 美文 > 长篇故事/2019-01-11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已经是七十八岁的王继明,和往常一样,早早地吃过午饭,侯在太阳底下,盯着院子里的那颗李子树。看什么呢?看树影。有人说太阳和树影是一寸一寸地在走在移,王继明却看不出来。他整整盯了五十年的树影,先是一棵桃树,桃树老了枯了,栽下一棵杏树。杏树也老了枯了,他又栽了这棵李子树。他知道树影在太阳底下的移动,是那种不知不觉的,一丝一丝的,什么时候树影正了,正南正北了,一天之中两个时辰的惊魂热晌午就正式来临了。

什么是惊魂热晌午呢?当地人把伏天晌午的炽热,叫做惊魂热。人们还说晌午是属阴的,属阴的时辰是神鬼出没的时候,作为属阳的人们,要主动躲避,否则就会惊动了阴魂,所以村里的人把伏天的中午称作惊魂热晌午。五十年前发生在惊魂热晌午的一件事,让王继明心痛了一辈子。那是一件什么事呢?

那是一件让王继明想也想不到的大事。那个惊魂热晌午,王继明刚刚放下饭碗,正准备歇晌,老婆突然叫喊肚子疼。农村人皮实,一个肚子疼算得了什么?王继明把她扶上炕,说窝一窝就好了。哪曾想老婆越叫越厉害,越叫越凄惨,豆粒大的汗珠子不断从额头滚落。王继明一下就慌了手脚,他让吓傻了的两个孩子照看着妈妈,急急忙忙跑出去找医生。等王继明拉着小平车气喘嘘嘘地把村里唯一的,已经走不动路的医生请到家时,老婆已经僵直地躺在炕上。医生上前掰开了眼皮看了看说:完啦。之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老婆走上了奈何桥,却让王继明奈何不得。那年他仅仅二十八岁。

出殡后,村子里接二连三地传出了几件怪事,这几件事都与王继明逝去的老婆有关,而且事情都发生在惊魂热晌午。村里人传说,有好几个人在惊魂热晌午见过王继明老婆,而且传得沸沸扬扬。家家户户一到晚上,天再热都要关门闭窗。晌午不管孩子们愿意不愿意,大人们都要把他们摁在炕上歇晌,为的是躲避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惊魂热。这让思念老婆几乎成疾的王继明抓住了一丝希望,他想着在某个惊魂热晌午能和老婆见上一面。于是,就有了他五十年如一日,在一个又一个惊魂热晌午的游荡和期待。村前村后村里村外,天越热他游荡得越欢,越是人烟稀少的地方去的次数越多。儿子长大了,闺女也长大了,他们先后都结了婚,连孙子外孙也长大了,而想见老婆一面的期待,却一直是一个泡影。王继明就是在这一个个泡影的生成与破灭中磨老了。

其实李子树也老了。树皮斑斑驳驳的,树干上有好几个蚂蚁洞,居住着那种赤红色的大个头蚂蚁,这些蚂蚁脑袋一个疙瘩,身子一个疙瘩,屁股也是一个疙瘩,好像是用三个疙瘩连接起来的一样。王继明在盯着树影的同时,也盯着蚂蚁。他不知道蚂蚁是不是和人一样,会成家会结成夫妻。他害怕蚂蚁把李子树掏空了,几次想用泥巴将蚂蚁洞糊起来,泥都和好了,可终究还是下不了手。捂死了一些蚂蚁,另一些活着的会不会变成寡妇,或者光棍、鳏夫呢?王继明下不了手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在惊魂热晌午,全村的人都在歇晌,而蚂蚁却陪着他,看着他痴痴呆呆地期待着。蚂蚁不惧天热,就是在惊魂热晌午,它们也不停地在洞口进进出出,来来回回忙忙碌碌,蚂蚁们一只一只排着队,头拱着腚,腚接着头有秩序地攒动着,形成一绺蚁流,哗啦啦哗啦啦。王继明盯着树影看着蚂蚁,他在李子树的正北方,插有一根笔直的树枝,等待着树影与树枝的重叠,等待着惊魂热晌午。

太阳在走树影在移。日头炽耿耿的,像一个烧红了的鏊子,烤得整个村庄泛起一波又一波热浪,恍恍惚惚好似一锅烧开的水,热气腾腾。这才是真正的惊魂热!王继明喜欢这种燥热,热得头顶冒油才好,热津津的油津津的,像是在炸油糕,有时候他似乎还能听到“吱吱”的声响。在万籁寂寥的惊魂热晌午,王继明就这样等待着,五十年来,王继明等得好苦好苦。

影儿又正了,连一丝一毫都不差。王继明看了一眼“哗啦啦”流动着的蚂蚁流,撑着拐棍从小板凳上把身子支起来,颤巍巍地朝院门走去。老了,腿脚也僵硬了,关节打个弯都困难。临出门的时候,王继明突然觉得今天除了寻找老婆,好像还有件什么事要做。是什么事呢?他站在门里想了想,终归还是没想起来。出了院子,门前是一排一搂粗的青杨,青杨树长得真快,也就是十来年的功夫就搂不住了。杨树的阴凉里,躲着一群避暑的鸡,鸡们刨开燥干的土层,炸起浑身的毛,卧在略有湿气的土中扑腾着,扑腾一会儿站起来抖动抖动,然后再卧再扑腾,接着再抖动,如此往复,为的是把身子里的热气让湿土吸出去。一只大红的公鸡,见王继明走过,扑棱着翅膀,斜着身子“咯咯咯”地叫着向他冲来。王继明笑了笑,他象征性地朝着公鸡挥了挥拐棍,大红公鸡不甘心地“咯咯”了几声,急忙刹车把翅膀收起,然后急匆匆返回到自己的“妻妾”群中。自老婆走后,王继明再没养过鸡。老婆出殡的时候,阴阳先生把家里唯一的一只公鸡绑了,系在棺材上引魂。到了坟地,阴阳先生手起刀落,公鸡头骨碌碌滚落在材顶上,鸡身扑棱着扭动着,一股鲜血喷出,和王继明扭动着的心合在了一块,让他心中本是“嘀嗒嘀嗒”滴着的血淌成了河。看着大红公鸡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王继明心中不由地点燃了一把无名之火,牛什么牛,不就是过着有老婆的日子吗?若是倒退十年,他会举着拐棍赶过去,或许要狠狠地教训这家伙一下,如今的确力不从心了,再说趁着惊魂热晌午,王继明还要多转悠转悠,他不想把宝贵的时间耽搁在一只骄傲的公鸡身上。他坚信,老婆会在某个惊魂热晌午,突然站在自己的面前,或许就是今天,或许是明天。他就不信,和自己恩恩爱爱的老婆,就那样一去不回头。王继明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和她说,说说儿子说说闺女,还有孙子外孙,和她一起分享当爷爷奶奶快乐

王继明仍然把游逛的第一站放在自家的房背后,他总是觉得老婆经常回来,就站在房背后的阴凉里,看着那所老房子。为了不让老婆走错路,五十年中王继明从没有盖新房也没有翻新。前些年儿子曾要为他买一所新房,被他拒绝了。儿子和女儿也曾动员他进城,和他们一起生活,他也拒绝了。他怕老婆回来家里没有人,惊魂热晌午回来,连口水也喝不上,那怎么能行?

绕过街头,再转一个弯儿,就是王继明的房背后,当然也是整条街所有人家的房背后。街坊邻居该搬走的搬走了,就是仍然住在这里的老街坊,旧房子都也翻了新。只有王继明的房子还是老样子,土坯墙不说,两头都比邻居矮了一大截,远远望去,就是一个特大的凹字。紧挨着房背后墙根,长着一大溜芨芨草,一丛一丛的。进入伏天,芨芨草开始抽穗,一根一根灰白灰白的,像一条条狼尾巴。这些芨芨草已经生长了五十多年。最早,这里是孩子们捉迷藏的好地方,尤其是在惊魂热晌午,由于房背阴的凉快,不甘心躺在炕上歇晌的孩子们,悄悄地从家里溜出来,分成两拨儿,一头扎进芨芨草堆中,嘻嘻哈哈喧闹不已。就是因为有了王继明老婆的那些传说,这一丛丛芨芨草才遭遇了冷落,也是因为那些传说,才使这些芨芨草生存下来。这么多年,村里的人形成一个惯性式的共识,那就是王继明房背后的芨芨草阴气太重,阴魂不散的王继明老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从那里窜出来,披头散发,亦或伸着长长的舌头。

感觉有点迷糊,这些日子王继明老是犯迷糊。他打了个很深的哈欠,眼泪汪汪的,鼻子里有点痒,似乎还想打个喷嚏,而鼻翼煽动了几下,刚要舒舒服服地往外喷时,被芨芨草里蹿出的一只耗子给搅黄了。王继明双手握着拐棍,杵在胸口上,身子弯成了一张弓。他老是这样休息,走累了就把身体的重心支在拐棍上,喘口气定定心。这会儿他除了歇息外,还想找回那个憋回去的喷嚏,喷嚏打出来那才叫一个舒服。王继明极力鼓动着鼻翼希望再煽动几下,可鼓动来的却是又一个哈欠。累,从来没有这样地累过,像是刚刚患过一场大病浑身乏力。他真想躺倒了好好地睡上一觉,又怕错过了和老婆见面的机会,五十年的等待不能就这样功亏一篑。王继明直了直身子,从拐棍上挪开,和往常一样,一个芨芨丛一个芨芨丛地查看。他右手拄着拐棍,左手在一丛丛芨芨草上抚摸着,柔柔的绵绵的,这让他想到了老婆,想到了年轻时和老婆的亲热。想着摸着走着,王继明不由地老泪纵横,扑嗦嗦扑嗦嗦。就在王继明流泪的刹那间,脑袋里突然又闪了一下,今天真的是有点其它事,是什么事呢?他想了想,还是没想出来。

二十五个芨芨丛都查看了,没有老婆,连个影子也没有。王继明拄着拐棍,站在最后一丛芨芨草旁,从东至西很不放心地扫了一眼,在确认老婆真的没来后,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缓慢地扭转身子,一步一摇地往回返。他要去村口看看,当年的风言风语中,有一种说法,老婆曾经在那里现身,传的有鼻子有眼。

重新绕过房背阴,往东去是一个很大的水坑。每年一到雨季,这里都要积攒一些雨水,到了伏天,水里会长出一团团浮游绿萍,像一张张蛤蟆皮。水坑周边零零星星长着一些蒲草,蒲草下躲藏着许多青蛙和癞蛤蟆,夜里它们会敲起蛙鼓,“嘎嘎,嘎嘎”此起彼伏。有时候王继明晚上睡不着,就一个人来到这里,默默地注视着水坑,水面铁青铁青的泛着冷峻,他听一会儿蛙鸣,望一会儿星空,更多的时候是对着水面和老婆诉说,诉说自己的思念,诉说自己的等待。水坑既是孩子们玩水之处,也是饮羊饮牛的地方。学生们放学路过这里,捡起一块块土坷垃或者石头片,朝着水坑打起水漂来,大家伙比赛着吵闹着,看谁打出的水漂又飘又多。傍晚,羊群牛群回了村,羊倌和放牛的孩子就把牛羊赶到水坑边,吃饱了肚子的牛羊们,慢文慢武地一溜排开,“吱吱吱”地喝了起来,它们喝得是那样的香那样地甜,是一种无忧无虑的悠闲。王继明也经常会伴着一抹火红的夕阳,站在水坑边看着牛羊喝水,有点羡慕还有点嫉妒。

惊魂热晌午,水坑旁没有孩子们的喧闹,也没有牛羊们的惬意,但在浅水处却滚着几头猪。讨厌的猪们,钻进水里一个劲地拱着,把本是清凌凌的水面,硬是拱起一层黑乎乎的泥浆。猪把身子倒下去,笨拙地扑腾几下,把这一面浸透了,然后翻过那一面接着扑腾,不管是白猪黑猪还是花猪,最终在翻滚中都浑身沾满了黑滋泥,一个个黑不溜秋分辨不出你我。随着它们的搅动,一阵阵臭气向着四周散发开来,对着王继明的脑门“嘭嘭嘭”地撞击着。他有点晕,脑袋被熏成了一个盛满臭气的斗,“嗡嗡嗡”的响个不停。要不是为了等待老婆,他这时候也该和其他人一样,舒舒服服地躺在炕上,或者干脆搭一块门板,凉凉快快地歇着晌。

不知谁家的一头白母猪,带着十几头小猪仔,朝着水坑走来,母猪摇摆着身子,走几步回头招呼一下自己的孩子,“哼哼哼哼”地叫着,小猪仔“唧唧唧唧”地回应着。几头壮实的小家伙,奋力地窜在前边,要钻在妈妈的肚子底下找奶吃,慈祥的母猪不慌不忙地走着,它轻轻地迈着腿,跨过猪仔的身子,从容地朝着水坑走着。白母猪终于到了水坑边,放到身子躺在了浅水边,把一排憋足了奶水的奶子露在外面,嘴里仍然哼哼着,招呼着自己的孩子。小猪仔冲着妈妈一哄而上,可一沾着水,一个个如被人用锥子扎了似的,激灵着蹦到了岸边。它们来来回回地试探着,最终在奶水的诱惑下,小心翼翼来到妈妈身边,哄叫着吵闹着扑腾着抢奶头。王继明看呆了,老婆走后他又当爹又当妈,就像眼前的这头母猪。然而,母猪在惊魂热晌午还有这悠闲的时候,自己却在五十年的惊魂热晌午中,没歇过一天的晌。这难捱的惊呼热晌午哟。王继明真的有点迷糊,浑身上下不自在。他站在水坑边,双眼直愣愣地盯着母猪和她的孩子们,突然再次意识到,今天是有点什么事,可昏涨的脑袋怎么都让他想不起来。他伸出手使劲地抓了抓花白的头发,想从那个发胀的脑袋瓜子里揪出点什么,可揪得头皮生疼,也没揪出个所以然。

脑袋沉重眼皮子沉重,双腿也沉重。天气实在是太热了,王继明感觉自己就要一头栽在那里。真的栽倒了怎么办?他想找一个有阴凉的地方歇一歇。不远处,本家弟弟的门前就有一棵青杨树,那里拴着弟弟家的狗黑虎,每次去弟弟家的时候,他都要给黑虎带一点吃的,哪怕是一根啃过的骨头,或是半个馒头。这会儿要空着手过去,这多少让王继明感到有点对不起黑虎。他磨磨蹭蹭的总算是到了树下,卧在阴凉里的黑虎,简单地摇了几下尾巴,算是和他打了招呼。没有汗腺的黑虎,无奈地眯缝着眼,连苍蝇的骚扰都懒得搭理,它顾不得给王继明太多的热情,用舌头调节着体温。那根嫩红的舌头长长地吐在外边,随着喉咙里发出轻微的“憨憨”声,肚子一颤一颤的,舌头一颤一颤的,亦或有几滴哈喇子自然地流落在地上。王继明背对着阳光,靠在有阴凉的树干那边,他对着黑虎笑了笑,笑得很不自然,好像是装出来的。好在黑虎并不在乎,它全力以赴地伸着舌头,排解着身子里的热量,抵抗着惊魂热晌午带来的酷暑。王继明很想睡一觉,哪怕是稍微眯瞪一会儿也好,他想试着把眼皮合在一起,这个念头一闪,马上给了自己一个警告,村口还没去呢,也许这时候她就等在那里。已经坚持了五十年了,不能因为一时的疏忽错过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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