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的白衣女郎
细雨画廊坐落在城中的一条僻静的林荫道边,画廊有大幅的玻璃墙,映着街道上绿树的斑驳光影,隔断室外的车鸣和人声。室内的色彩来自那些美丽的画,油画、水彩画、水粉画,角落里几幅山水画卷如藏于深山的隐士——默而不言,自有光华,它们都被稀疏有致的安放在墙上,在各自小巧的灯光下,委婉地讲述不为人知的故事。
画廊的主人是苏的大学同学,画廊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苏拉上我,来这里为她的婚房置办合适的艺术品。她的未婚夫是本市小有名气的画家,她想用更加高雅的品味让这个男人折服。她的未婚夫林是个不错的男人,留着艺术家式的束成马尾的长发,穿着虽然有些颓废,但笑容很干净,眼睛也很有魅力。苏是个漂亮的女孩,他们真的是完美的一对。
画廊主人细雨从保险柜里拿出了自己的看家宝贝——五幅著名画家的新作。
那真是五幅不错的画,就连如我这样的外行看了,也忍不住赞叹。
但是,苏却看上了另外一幅。是的,我说了,只有五幅画,细雨把它们从她的保险柜里取了出来,搁在前台旁的白色工作台上。但是,保险柜的角落里还藏着第六幅画,紧贴在柜子内壁上。如果不是它“啪”地一声倒了下来,谁都不会注意它的存在。
“把那幅画给我看看!干嘛藏起来,怕我买不起吗?”苏颐指气使的架势让我有些尴尬。她带着富家女的傲慢,即使是朋友,有时也难以接受。
细雨的脸色略微变了变,但很快恢复了原状。那幅画一定是她秘不示人的心爱之物。但没有一个生意人愿意得罪一个买主,何况像苏这样有钱花又敢花钱的女人。细雨再一次戴上手套,把画取了出来,平放在桌上。
这幅画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整个画面被一种静静的蓝灰色调笼罩着,仿佛是清晨时光若有若无的薄雾在随着微风飘荡。在图画的偏右侧,就是我们平时常说的黄金分割的位置,有一个穿着象牙白露背晚装的女人站在一片细密的草丛中。她的前方是一片寂静的湖泊,我几乎可以肯定我能看到草尖的起伏、晶莹欲坠的露珠和即将吹起的涟漪。她背对着我们,细长优雅的手臂自然地下垂,放在似乎被风吹起的裙摆上。米白色的裙摆异常柔软,衬托出她纤细的腰肢和窈窕的身材。她的头微微向右侧着,但黑色的长发垂下,纷飞的发丝挡住了她的面容。在朦胧的雾中,在远山若隐若现的轮廓中,她的柔美一览无余。
我几乎可以听到画中女郎的叹息,感到她在那淡淡的无奈和忧伤中,等待着另一个人。那人一定是她的爱人,我仿佛听到那男人温柔的呼唤,那声音就在耳旁。她几乎就要转过身来,把她没有任何瑕疵的容颜呈现在我的面前。
哀伤让我触动,于是,我忍不住伸手去触摸那片雾气。它是那样真实,浮在画面上,似乎就要从画面中溢出,来到这初夏的温暖中。
就是在这一刻,寒冷顺着指尖进入了我的血管,那是一种诡异的冷,冷得我颈后的寒毛一根根竖了起来,冷得血液几乎要凝固。
我低声叫了起来,立刻把手缩了回来。抬起头,我看见了细雨的眼睛,我敢发誓,她明白我看到了什么。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我喜欢这幅画,就要它了!”苏笑着说道,仿佛没有察觉我们的不安与慌张,她被那画深深地迷住了。
“为什么一定要这幅画?太贵了。我看那几幅就不错。”我叫了起来,倒不是因为钱的问题——虽然细雨刚刚为这幅画报了一个让人咋舌的卖价,但对于苏来说,完全不成问题,因为这画实在怪得很。
“你不懂,这是艺术!为了艺术,花点钱又算得了什么?”她傲慢地看了我一眼。
如果没有那一个伤害我自尊的眼神,我也许会一把将她拖出画廊,然后把刚才那可怕的感觉告诉她,打消她买画的荒唐想法。但她确实伤害了我不值一提的自尊,我的脸上有些挂不住,负气地走到了一旁。
苏是永远不会注意到她的无礼,她是家中惟一的孩子,从小便娇宠任性。于是,她任由我在画廊里独自参观,自己和细雨在讨论另外几幅画。
但是,细雨一直在看我,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装作满不在乎,在画廊里瞎转悠了一阵。过了一会儿,我注意到一个人。他站在画廊的玻璃墙外,在初夏的天气里穿着一件肮脏的、几乎看不清颜色的套头羊毛衫,他腿上那条牛仔裤也已经沾满了油腻,让人见了恶心。胡子很久没有刮过,面部的皮肤像是沾了汽车的油污,黑一块,黄一块,倒真是配得上那蓬乱糟糟许久未修剪的长头发了。我知道这种人,大街上常见着,精神失常,或者无家可归。
那个男人突然向我挥起手来,拼命地拍打着玻璃,发了疯似的嚷嚷着。但我什么也听不见,玻璃挡住了他的声音,宛如哑剧的一幕。不过,我着实吓了一跳,禁不住向左右看看,也许他见到了某个认识的人。
但是,只有我,没有别人!
那个男人用力地拍着窗,叫喊得更加猛了。我开始害怕他会打碎那块玻璃,赶紧向后跳了一步,我觉得他是疯了!一定是疯了!
看着他叫喊的模样,我又不得不承认,他让我觉得有些眼熟,我应该在哪里见过他!但是,我不记得最近有哪一个朋友精神失常了。
“见鬼!他是谁?”我又气又怕地叫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小诺。”苏转过身来。
“那个疯子!你认识他吗?”
“什么疯子?”苏往外瞅了一眼,然后不解地看着我,倒像我的精神出了毛病。
她又转过头,问细雨:“你看见了吗?”细雨笑着摇了摇头。我担保她在撒谎,她的眼睛就盯着那个邋遢的男人,她的手害怕得发抖。我恨恨地看了她一眼。
生意已经谈妥,苏决定把新买的三幅画挂在新家的客厅里。她俩说好了送货的时间后,细雨便把我们送到了画廊的门口。
这时,她递给我一张名片。
“常来坐坐。”她的眼神里有别样的东西。
两个月后,苏的婚礼突然取消了,而这时距苏原定的婚期只有20天。
“他不爱我了,他爱上她了!”苏在电话里声嘶力竭地叫道。
“她是谁?”原来林爱上了另一个女人。
苏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没了话语。过了好半晌,她低声地说:“那幅画,他爱上了那幅画。”
如果世上真有荒唐的话,苏的这句话绝对算得上。有这样漂亮的未婚妻不爱,林却爱上了一幅画,说出来谁会相信?
“别胡闹了!”我哑然失笑,说,“他是个画家,喜欢上一幅画有什么奇怪?好了,你说来听听,是什么样的画,还能把你比下去?”
“那幅画,就是那幅我们一起在细雨画廊里买的那一幅!你记不记得,那个女人,站在湖边,背对着画外的那个女人?他爱上她了。”她又开始哭了起来。
那个女人的样子立刻浮现在我的面前,还有那层薄薄的,像是一层流动的纱幕的雾。我承认,苏的话让我害怕。
林有一间画室,就在城西的一间仓库里。走进画室,我愣住了。仓库的中间立着十数个画架,每一个架上都有一幅没有画完的油画,每一幅画都是同一个题材:湖边的白衣女人。地上的画布堆满了画室的角落,我捡起一幅,还是那个女人的背影。
我的天!林是不是着了魔?
我找到了林,他被他的画所淹没,眼睛深深地陷在了眼眶中,整个人苍白憔悴,像是经历着巨大的折磨。
他点了点头,伸出手,说:“你好,小诺。”
我笑了笑,指着他的手摇了摇头,他手上满是颜料。
“对不起。”他报以一笑,不好意思地把手收了回去。看样子他还算神智清醒。
我慢慢地在画室里转了一圈,看到了那幅画,就在中间的一个画架上。我又看了看林临摹的作品,他临摹得很好,但他的画中总是缺了些什么。
那幅画似乎有一种魔力附于其上。
“你在干什么?”我责备他道,“你不知道苏很难过吗?”
“我不想伤害她。”林看着我,说,“我真的不想伤害她,我只是……只是……”
“爱上了她?”我指着画中的女人。
“我只想看看她的样子,看看她究竟有多美!”林的声音有些嘶哑。
我突然明白了他的画与苏买的那幅画的差异了。原画中,女人是背对着画外的。但是,林却想画出她转过身的那一幕。他凭着感觉画那个女人,却永远无法用画笔把她的面容清晰地描绘在画布之上。
“你疯了?这只是一幅画!你为什么不去找这幅画的作者?那个女人也许只是个模特,或者,她根本就是画家的想象。”
“我问过细雨,她也不知道画的作者是谁。”林的话语中透着失望。
我也很失望。如果在进门之前我还抱有一丝期望,但现在我的心底已经有了答案,苏和林,已经无法挽回了。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徒劳地说:“那只是幅画,忘记它,回到苏的身边,好吗?”
从林那里出来,我直接去了细雨的画廊。
“那画是怎么回事?”
细雨呆呆地看了我两秒钟,立刻把我拉了进去。
“你知道那画不对劲儿,对不对?”
细雨点了点头,说:“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我看到了你碰那幅画时的样子,你应该明白我的感受。”
“你害怕它?”我问。
“我不知道这画是谁画的。”她说,“有一天我开门营业的时候,这幅画就放在门口。它太美了,我实在无法拒绝它。我想一定是有人遗落在那里,过几天就会寻过来。可过了好几个月,没有一个人来问过这幅画。后来,我就发现这画有问题。你问我是不是害怕它?是的,我真的害怕。我说不清楚为什么,好像……好像……曾经发生过,好像似曾相识……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穿过身体,冰冷的东西。”
没错,就是细雨说的那样,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流过身体,冰冷的,但有生命。
“那天苏买画的时候,我也看见了那个男人,他就站在窗外,拍着窗户,大声地叫喊。我也看见了。”细雨神情恍惚地说道,“我一直把它收在保险柜里,苏不应该看到它。”
“为什么你不承认看到那个男人?”我问她。
“和你一样,”她说,“怕人以为我是疯子。”
她说的没错,我们不敢承认别人没有见到的东西,哪怕那样东西真实无比。
苏失踪了。
我和细雨去了苏的家。所有的人都去找苏了,只有我们留了下来,负责联络大家。
苏的母亲一直在哭,我满怀伤感地来到二楼苏的卧室,房间里充满了苏的气息,就像前一秒她还在这里。就在我的视线移到苏的床上那一刻,我呆住了,那种冰冷的感觉回来了!
我几乎是在喊着细雨的名字,她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扔下苏妈妈冲了上来。
“你看!你看!”我指着床上那本摊开的杂志,颤抖着声音说道。
“我的天啊!”细雨低声叫道,她的惊恐不亚于我。
那是一本本地的旅游杂志,它正翻在中间一幅插页:白鹭湖,看雾的飞扬。
就是它!就是那幅画里的湖!那山,那水,没错,就是那里!
我知道苏去了哪里,她去寻找那幅画了。
我和细雨跳上了她的车。在去寻找苏之前,我们必须先找到另一个人。没有他,这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我在画室找到了林,他还在继续临摹那幅画,他仍然没有成功。
“跟我来!”我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拖上了细雨的车。
“去哪里?”
“我们去找苏,我们必须找到她!”
“为什么?”他问。
“你会知道的。”细雨说道。
我们一直在开夜车,凌晨五点,我们终于到了白鹭湖。这里还是一个新景区,保持着原生态的模样。有两个人守在景区的大门,收了六十元钱,便把挡路的木杆抬了起来,放我们进去。
车必须停放在停车场,守车的大爷告诉我们,湖就在前面,翻过那个山坡,走过一片草地就到了。
是的,翻过那个山坡,我看见远山边缘的一道晨光,我看到了清晨的蓝色,我看到细密的草从湖边一直延伸到我们的脚下。
我们都看见了,水边站着一个女人,在这寒冷的深秋的早晨,穿着一件象牙白色的长裙,露着她细长手臂和精致的像雕塑一般的后背。她背对着我们,双手轻柔地垂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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