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监
于是三年前,洛丞相将洛枝远远地送去了苏州,而江淮钦娶了她姐姐,将他与洛家绑在了一起,他裹挟着洛家,站在了太子这一边。
那之后的三年,他做到了和太子约定的事情,三皇子已经彻底不成气候,太子之位稳如泰山,不可撼动,洛丞相这才意识到,他被江淮钦算计了,但此时大势已去,他气病了,并且病来如山倒。
洛枝终于从苏州回到了长安,姐姐和爹爹接连着去了,洛家开始败落下去。
江淮钦找太子,他说:“如今太子已经登基,臣也可以功成身退了,望太子成全。”
太子说到这里,哈哈笑了两声,他对洛枝说:“江淮钦是不是傻瓜?他竟然想要离开朝堂,这样的一个人才,我怎么可能让他离开朝堂?并且离开的理由,还是一个女人!”
“怎么会这样……”洛枝彻底呆在了那里,她想说一定不是这样的,可是太子为什么要骗她?
“不过幸好,江淮钦是有弱点的,他的弱点就是你,洛枝。”太子伸手掐住她的脖子,笑得阴冷,“只要拴住了你,便拴住了江淮钦。”
他将她往后推了一把,她踉跄地跌在地上,她却浑然不觉得痛,甚至连太子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怎么会这样?”她想哭又想笑,“不是这样的……”
她拼命说服自己不是这样的,因为那样自己才能恨江淮钦。假如有一天她连恨都不能再有了,她又要对他抱有怎样的感情?
她不知道啊!
她站起来跑出去,她一路跑回洛家,她在自己的房间里,见到了对着她发簪发呆的江淮钦。
江淮钦见到她回来,有些吃惊,洛枝逼近他,她说:“江淮钦,你喜欢我吗?”
“不喜欢。”他飞快地答,“回宫里去,小枝,快回去。”
“江淮钦!”她喊道,她扑过去紧紧抱住他,她用力咬着他的肩膀,近乎绝望地说,“可不可以诚实一次?哪怕只是一次?你喜欢我吗,江淮钦?”
他沉默了,他浑身僵硬着,他原本就不坚定的理智,正在分崩离析。
她咬得很用力,然后他动了。他猛然抱住她,他发了疯似的吻她,他什么都没有说,但她已经得到了答案。
她从他的吻中,尝到了爱与绝望的味道。
他抱着她走向床榻,纱幔落下,她的眼泪终于落在了他的唇边。
10
“带我走吧,小石头。”她靠在他怀里,轻声道,“我们可以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好。”他握紧了她的手。
她收拾了不多的行李,与他连夜出逃,然而他们没能逃走,太子带人守在城门口,他像是已经料到了他们的全部心思。
三天后,她与太子大婚,红盖头下,她的眼泪没有停下来过。她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她和他爱得那么苦、那么痛。她不过是想好好爱他,只是那么卑微的愿望都无法实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洛枝,你哪里都去不了。”太子的目光阴沉得可怕,像只被激怒的雄狮,“带着太子妃潜逃,可是要狠狠治罪的。”
“你把他怎样了?”洛枝心里莫名一紧,她用力抓着太子的衣襟,“你到底把他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不过是处以宫刑而已。原本我还想让他封阁拜相,辅佐我治理天下,可他不识抬举。他想带走你,这是让全天下人看我笑话!不过你应该高兴啊,因为这样,他就能留在你身边了,不是吗?”太子冷冷道。
“畜生!”洛枝愤怒至极,她用力推开太子,光着脚跑出了太子宫。
外面是鹅毛大雪,掩埋了道路,她甚至辨不清方向。
等等,再等等,上一次她迟到三年,这一次她不要迟到,她不要!
可是老天爷似乎听不见她的声音,她在大雪里跑了很久,一身红装湿透,她终是寻到了那个地方。在那个破败简陋的地方,他像个破败的玩偶一样,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窗外的雪时不时落进来,他的一边身子已经被雪掩埋了。
“小石头。”她的声音不可控制地颤抖着,她扑过去用力抱着他,她一遍又一遍地喊他,“小石头,小石头,小石头,你不要丢下我啊。”
他转动眼眸,对她笑了笑,他轻轻描摹她的脸庞,说:“我答应你爹给你准备好天下第一的嫁妆,可是能送给未来皇后的,好像只有一样。”
“小枝,我把自己送给你好不好,这个嫁妆会不会太寒酸了?”他苦笑了一下,“原谅我小枝,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深宫很冷,我知道,唯有这样,我才能陪着你,一直都陪着你。”
“我不要,我不要这样。”她的心很疼,疼得眼泪怎样都停不下来,“小石头,我不要爱你了,如果我的爱让你这么痛,我宁愿不爱你!”
“你是故意的,你故意带我走,这样才能让太子对你做出这样的事情,对不对?”她哭着问他,“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啊?”
“没有为什么。”他微笑着说,“不痛的,小枝,如果这是我们能在一起的唯一方式,我甘之如饴。”
“可是我不要!”她哭着喊着,可是于事无补。
他躺在那里,目光平静无比地说:“从今天起,我是太监赵无宴,你是太子妃娘娘洛枝。以后可不能这样冒冒失失跑到这里来了,若是被有心人撞见,会说不清楚的。”
“以后,我会待在你身边,待在你不需要奔跑就能找得到的地方。”他说。
11
会待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于是这么一待,就是十八年。她在后宫战战兢兢,他伴着她如履薄冰,最后她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他变成了人人喊打、人人喊骂的阉人佞臣。
他为了她,双手染上多少血她已经看不清了,她走的每一个脚印,都踩着一摊血渍。
他们就这样,一路腥风血雨地走到了今天这般田地。
原来十八年是这样短暂的时光,只不过是一个回首,就全都过去了。
“不是你来得太晚。”江淮钦努力地想要笑一笑,“一点都不晚。”
洛枝用手按住他心口的伤口,可血还在沁出来,她抓着太子,恳求他:“喊太医,皇儿快喊太医。他不能死,无宴他不能死在这里!”
“母后你糊涂了?”太子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洛枝,“赵无宴他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奸臣,死有余辜,喊太医做什么?”
“不是的,不是的……”她想解释,赵无宴也许是天下人眼里的奸臣,可是只要是有可能对他们母子有威胁的,无论是皇子还是妃子,更甚至是朝堂之上对他们母子出言不逊的股肱之臣,他都一一除掉了,甚至其中不乏忠良之士。
可他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想让本不可能成为太子的七皇子,成了继承皇位的唯一人选,甚至最后让自己被七皇子手刃,造成太子诛杀奸臣的事实,只为替他铺好登基之路。
“这一次,一定来得及跟你说的。”他吃力地抓住她的手,像是想将她牢牢地抓在手心里。
“十四岁,”他的视线有些模糊,看不清她的样子了,灯火如昼,像是春光三月。她来同他道别,春花在她身后开如烈火,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扑过去拉住她,就这么不管不顾地丢弃一切,带她逃离那个繁花如锦的乌衣巷。
“不想让你走。”他笑了笑,他明明鬓角已经有了白霜,可他的眼神清澈一如少年时光,“你走那天,我追到渡口,想带你走的,可是我去晚了,去的时候,船已经看不见了。”
“别说了,我知道,我都知道。”她极力想阻止他说下去,她总觉得他说完这些话,就会不见了。
“让我说完。”他伸手捂住她的唇。
“十七岁,”他脑海中,走马灯似的掠过他与她的回忆,“你从苏州回来,我想去渡口拦着你,不让你看到那些糟糕的事情,可是我又晚了一步,你全都看到了。”
“十八岁,皇上赐婚。”他粲然一笑,“若是我早一点带你远离乌衣巷就好了。小枝,不是你晚来一步,是我,是我拖得太晚,太晚。”
他的视线已经十分模糊了,他想要仔细地看看她,再好好看看她。
可他做不到,他无法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只感觉有大滴温热的水珠落在他脸上,一滴一滴,淌在他的心里,那么那么疼。
洛枝凑近他耳边,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轻声对他讲:“十八岁,没有晚。小石头,从我进宫以来,皇上其实没有碰过我,哪怕一次。所以小石头,一点都不晚。”
他怔住了,他走马灯一般混乱的脑海中,因为她的话,宛如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水面。他用力抓着她的手臂,他扭头看了一眼立在一边神色漠然的太子爷。忽然想起来,她生这个孩子的时候,正巧是大雪飘飞的冬天,洛枝住的寝宫简陋无比,就算她有了孩子,皇上也从来不闻不问,全当这个孩子不存在。
那时候他只当皇上憎恨洛枝,却从未想过也许皇上那样做,是因为还有别的缘故。
也许皇上之所以会让这个孩子活在深宫,是想要慢慢折磨洛枝,折磨他江淮钦,让他永远只能看着自己的孩子,无能为力地活着。
可惜他永远也得不到答案,因为那个让他和洛枝走得这样辛苦的人已经死了。
他想要问点什么,他喃喃地贴在她耳边,无意识地问:“是不是……是不是……”
“是。”洛枝的声音沙哑破碎,有种绝望的味道,“所以不要死啊,不要死啊。”
然而没有人回答她,原本紧紧揪着她手臂的手,蓦地滑了下去。
他的脸上挂着一丝奇异的微笑,这一世荒腔走板、啼笑皆非地走过来,到最后变成这样的终结,他死前最后一瞬间想到的,居然是那年春回,她穿着石榴裙立在花树下,盈盈地对他笑。
可一转身,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12
钟离宫内,鸦雀无声。
洛枝抱着已经断了气的赵无宴,她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今天看到的、听到的,谁都不许说出去,否则株连九族!”太子爷阴沉着嗓音,对着左右侍卫喝道,他屏退了左右,缓缓走到洛枝面前。
“母后,你与赵无宴……”他有些困惑不解,也不是没有听过关于这两个人的闲言碎语,但他并未当过真,因为一个太监能对一朝皇后怎样呢?
十八岁的七皇子生得眉目俊朗,洛枝细细地看着他的眉眼,像是已经傻了一般。
“你什么都不需要知道。”她凄惨地笑着说,“你唯一需要记住的就是,你登基之后,要做个好皇帝,做个温柔的人,知道吗?”
她轻声叮嘱:“与心爱的女子在一起,不管多痛也要在一起。”
“孩儿知道。”太子恭谨地答。
“天冷要多穿衣,宫里尔虞我诈,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像个唠叨的老太婆。
“最后,不要问我为什么。将我与他葬在一起,不要入皇家墓陵,找个山清水秀的安静地方就好。”她说着抬头看向七皇子,“都记住了吗?”
太子沉默许久,他看着已经死去的赵无宴,又看了一眼像是已经跟着赵无宴死去的母后,很多为什么,都不需要问出口。
她爱他,用全部的感情在爱他。
“算做娘的求你。”洛枝几近哀求,“好吗?”
他看着洛枝,最终轻轻点了点头,洛枝便让他走了,她想与她的小石头单独待会儿。
这么多年,他也老了,原本乌黑的发都灰白了。他为了她,操了一辈子的心,在最后走投无路再也无法护她周全的时候,他将自己作为最后的嫁妆,陪她嫁入这深宫。
伴着她尔虞我诈,伴着她钩心斗角,她从太子妃,一路做到贵人、贵妃,最后是皇后。
皇上立的太子并不是她的孩子,但他哪怕将自己变成了人人喊打的佞臣,硬是将七皇子扶上了帝位,哪怕在七皇子眼里,他是个坏到入骨、唯有诛之而后快的大坏蛋。
她总算在他死前告诉了他,他一手推上皇位的那个孩子,是她嫁入深宫前的那一晚,她不顾一切去找他,他与她绝望缠绵留下的子嗣。
“小石头。”她的眼眸清澈如水,宛如这之间接近三十年的岁月里,从未有过这些酸甜苦辣,她还是丞相府里任性刁蛮的二小姐,他只是路过的少年郎。
他从旁边路过,她丢石头砸了他的头。
“我们,重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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