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光阴

首页 > 美文 > 长篇故事/2019-01-14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刚吃过晚饭,夕阳便斜射过来,北屋的一切都罩在一片模糊的玫瑰色之中。它的光像是被谁掠去了似的,不再耀人眼目,而是十分柔和明亮。

  她来到厨房,想要洗碗,可是想到女儿说她洗得不干净,就罢了。外孙子在客厅的案几上写作业,她百无聊赖的回到自己的北屋,把卧室的门带上,打开了电视机。

  夜晚的光阴电视里正在播放综艺节目,这是外孙给预制好的几个频道中的一个。她坐在离电视屏幕很近的床边,六点地方电视台播报当地的天气预报,这是她每天必看的。现在这个频道不是辽宁地方台。她的眼神昏花,看不准遥控器上的数字,但她记住了外孙子告诉过她,只要按二号键,就是预制的辽宁电视台,她拿起遥控器,按了一下,忽然电视画面却静屏了,于是她连续又按了几下,屏幕还是无影像。她的心忽然就急促地跳了几下,莫不是电视被自己按坏了,便赶忙下床打开门,对在客厅里写作业的外孙喊,小固——你来看看我的电视,怎么没影了。外孙听到喊声,特别是关于电视的喊声,像箭一样窜到外婆的房间,很快把电视调拨到正常,然后说,你真笨,你按了静屏键。她咯咯笑着说,没坏就好,姥姥这眼睛已经模模糊糊成一片了,快瞎了。外孙并不理会姥姥说了什么,高兴地坐在姥姥身旁看起了电视节目。

  女儿不知在厨房忙活什么,女婿却坐在沙发上滋溜滋溜喝茶,见儿子调拨电视有一会儿了还没出来,就隔着房门亮着嗓子喊:小固,你干什么呢?赶紧出来写作业。那声音似乎过于高亢了些,既有对孩子贪玩的提醒,似乎又有对老人的隐藏的一丝忧怨。无非就是如果没有老人调拨电视这一档子事儿,儿子就不会进屋看电视的。小固看得入迷,没有理会爸爸的喊叫,爸爸就来到门前隔着门又喊了声——怎么的!我叫你没听见吗?是不是想找训啊?这时她也说,好孩子,你快出去写作业吧,我看一下天气预报。儿子见爸爸似乎动了气,就应了声说,就出去啦!可是眼睛还迟迟不离开电视屏幕,爸爸刚要迈进屋里,小固这时却一溜烟地跑出了房间。

  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这种声音从卧室传到客厅,以至充斥着整个房间,女婿当然听不惯这样大的声音,可是又不好明说,于是又来到她的卧室前,把房门“咣当”一声关上了,这一声有警告似乎也有不满。她在看电视的专注中听到这声响动,忽然回过来神,“哎呀,吓了我一跳!”但是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她意识到了电视声音开太大,可能让女婿不高兴了,就把遥控器近乎贴到了眼睛上,寻着声音按键,往小了调。这也是外孙告诉的,哪个键子管声音的。这回可别按错了,她心想着,还好没按错。可是调着调着声音又太小了,她听不见了,无奈她又把声音往大了调,可用劲又过于猛了些。突然一声嘹亮音响,她意识到又调大了,赶忙把声音又往小了调一下,可还是掌控不好声调,又太小了有点儿听不清,她索性不调了。眯着眼睛倒在床上,听着电视里哼哼唧唧,不知什么时候却睡着了。也不知迷糊了多久,她忽然又醒了,自己嘟囔着:老啦,一会儿一觉,一会儿一觉。

  时间在晚霞下静静地流淌。她下床要去解手,走到卫生间时,她往厨房望了一眼,只见女儿在摘一捆韭菜。她看了一眼那捆绿生生的韭菜,心想,这不是刚吃完饭吗,还摘它干嘛?刚要开口,却又迟疑了。

  怎么说呢,年轻的时候,她可是个刚性的女人,要强,要面子,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为这个,当家的没少受她的气。想起当家的,她心里就疼了一下。快十六年了,这老头子命短一走就是十六年了,像做梦一样。

  在这十六年里,孩子们都成了家,立了业,也有了自己的下一代。用乡里人的话说,都成了人。但事情总是不尽人愿,大儿子小女儿还好,都考上了大学,在城里成了家。可是二儿子过得就不太安神,那还是当家活着的时候,二儿子就先大儿子成亲了,在乡下老家的房子里。只是这二小子日子过得不踏实,同媳妇三天打五天闹的。看不惯他们的水火不容的日子,正赶上大儿子有了孩子,便让儿媳唤来给她哄孩子,一直到孩子上托儿所了。如今却来到女儿家,这一住就近乎十年,她也不知怎么,如今,被儿女唤来唤去,脾气倒柔软了。在晚辈面前,尤其刚硬不起来。她叹口气,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

  她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外孙就招呼声“姥姥,你没冲坐便”。她想了想,没冲么?站在那儿怔了怔,就又磨了回去,按了下排水按钮。

  女儿穿着棉布睡衣走了过来,她忍不住就问了句,刚吃完饭,这个时候,你们摘韭菜做什么?女儿边往便池里倒洁厕灵边说,明早上炒蛋吃。然后就用刷子刷便池,却用怨责的语气说,妈,你上厕所时,别忘了关门,你怎么总不记得呢?她想了想,也在心里埋怨道,是啊,我怎么总不记得呢?真是老了。总记不得!可是她固执地认为,这是女婿对女儿说的。就想,还是在女婿家不便啊,如果是在儿子家就不用在乎这些了。

  女婿正在用墩布拖地,一下又一下来来回回像拉锯,也不怎么认真。她在客厅里百无聊赖地转了一圈。东看看,西看看,踩出一串鞋印子。女婿就说,你先别走动,等地晾干了的,你再走嘛。女婿也没称呼她什么,刚结婚那会儿,支支吾吾的,一个“妈”字,在嗓子眼转悠老半天也说不出,现在有了孩子,经常是指着儿子说“你姥姥”,如“喊你姥姥吃饭、给你姥姥送去”或者也对媳妇说,小固他姥姥说的等等。刚开始她还有些不舒服,后来也就把自己劝开了,本来嘛,女婿也不是自己生养的,似乎还不习惯称呼自己为妈妈,哪能像叫他妈那样亲昵?此时,因为耳背,女婿的一句话她没有听见,兀自躲着墩布在走着,小外孙就亮起了嗓子喊起来,姥姥,你把地板踩得都是脚印,你先坐沙发上别动。这回她听见了,她先怔了一下,然后说,哦,我看不见。但是她并没有坐在沙发上。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那沙发不是她的,所以她是很少坐上去的,除非是家里来了客人,才会坐上一会儿陪客人聊天。每每看见女儿一家三口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吃水果时,她就觉得那沙发是他们的,不是自己的,自己有自己的空间,是北屋的卧室。于是她又躲着墩布回到了自己的卧室。这时忽然有一股薄凉的风从窗前吹进来,她就去关窗户。可女儿却随后走过来说,妈,别关,换换空气。

  为开窗户换气的事,女儿说过她多少回了。女儿说,不换气不好。然后一条一条列举了很多个不好的理由。什么空气流通不好,对健康没益处;什么总不换气,屋里细菌繁衍……要是在早几年,她会提高一个音度,说,甭跟我来这套——你外婆,瘫在床上半辈子没换空气,我伺候到八十七。可是,如今,她听着,心里虽然不舒服,嘴上却只管应着。这死丫头,是不是嫌弃老娘了。她把头摇一摇,有些涩,又有些酸。看似好像为自己好,可是,女儿怎么就没想想,妈妈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身子骨还弱,没有刚性了。有时候,冬天的时候女儿也把窗敞开了,通半晌的风。她看在眼里,心里就不是滋味,你们嫌有味你们放你们的房间,我这屋里不需要换气。可是女儿却说,哪个屋都要换气,让空气流通。她听着就有些恼火,但是却不敢不从,或许这就是女婿的意思呢。

  想到这,她叹了口气,披了一件外套。坐在了床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这个家,仿佛不再是原来那个家了。原来,在家里,她就是说一不二。当家的性子憨厚,向来都是依着她的。孩子们呢,小,不听话,任由她训斥。那时候,多好的年纪。像一棵青壮的庄稼,颗粒饱满,汁水充盈。

  想当年,为了大儿子结婚那会儿,为了给儿子置办新房,把这辈子养老钱都搭进去了,二儿子和儿媳就有意见,凭什么给老大买楼房,给我们就是乡下的平房。她就会说,你若是考到城里,我宁可砸锅卖铁也在城里给你买。不过怨归怨,每个孩子都有房子住,她也就安心了。特别是大儿子的新房,可算是气派、宽敞、明亮。人们都说,看人家大成,在城里住上了高楼。大成是儿子的名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都悄悄改了口,大成长,大成短的。去大成家借把锹;给大成家的钳子送去;她成了大成他娘,人们似乎忘记了她的名字,似乎她一开始就是大成他娘。想到这她在心里笑了一下。大成这个小崽子,能在城里买楼房?还不是靠老两口。当初,为了买房,为了供大成念书,读大学,她和当家的流了多少汗,吃了多少苦?把他养大成人了,又给他看管孩子,孩子上幼稚园了。那是哪年,对了是女儿生小固那年,儿媳就把她的行李被褥衣物等全都用车拉到女儿家了,说让她给女儿照看孩子,如今,这一住就是多年。

  她忽然感到心就疼了一下,要说疼,他最疼的就是这个大儿子。连当家人都说他偏心眼。起初她不承认。五个手指头,伸出来,咬咬哪一个,不疼?可是,细想起来,她到底是偏向大儿子多一些。就说这念书吧,她是一心一意要把儿子供出去,到城里,再也不用沾一点乡下的土泥巴。养儿防老,这老话是对的。当然了,儿子也争气,一口气从村子里念到省城,毕业留下来,在城里坐办公室。风不吹日不晒,月月有工资,多好!原想着大小子是个有刚性的,谁料得到,如今竟换了一个人。把大孙子拉扯大了,却一脚把老人踢到妹妹家了,总之,儿子好像不是自己的人了。身不由己了,吃人家的饭,还不得听人家的差?

  夕阳拐了个弯儿,照在白色的墙上,亮亮的,直灼人的眼。唉,不提了,都过去了,过去了。她在心里暗暗叹口气。二成也不知怎么样了,这二成脾气太暴躁了,动不动就把媳妇打回娘家了。这两年,两个人闹得更欢了。儿子挣不来钱,媳妇呢,又是个最要脸面的。各种事头上,决不肯服低,二成言语上就不那么忍让,二媳妇哪里受得下这个?今年回乡里的一次,生了一场闲气。媳妇向婆婆哭诉着儿子的无能和粗鲁,过着穷日子。她只有骂自己的小子,不争气,不作为,不知疼媳妇。可也就是说说,二成哪能听得进去,不顶撞自己几句就算孝顺了。唉,老了,不中用了。

  要是当家的在,一定和老伴儿坐下来,把这些的酸甜苦辣都翻出来,慢慢地回味。两个人,隐在灯影里,说着话,聊聊现在和过去。可现如今,这些话只能憋在心里。连自己的小窝都被儿子霸占着了,有几次,她就想自己单过着,可是自己上哪里去单过呢?哪里是自己的家呢?有一回孩子他舅病逝去送葬,回来的时候买车票却不知买到哪的,是买到二儿子住的老家,还是城里的大儿子那里呢?哪是自己的家呢?好像都是又都不是。最后不知为什么就买到女儿居住的地方了。然而同女儿在一起,就没有盘子不碰碟子的时候吗?就说昨晚吧,她发现她装在衣兜里的钱少了十元,家里的人谁能拿呢?想来想去,想到了小固。其实,她这十元钱在她看来倒是小事,只是这么小的孩子就偷拿大人的钱,这可是大事。于是,她问了小固,小固当然不承认。后来女婿就有些不愿意了说,谁能拿你的钱啊!是不是掏掉了?她就一口咬定说,我根本没有掏兜,说兜里一共二十元,那张十元的还在呢。女婿听后就拿着鸡毛掸子把小固又是打又是骂的,你拿没拿?你还要不要脸?她听着看着仿佛句句是在叩问自己,棍棍抽在自己身上,就后悔说了此事。后来小固还真的承认是自己拿了姥姥的钱。女婿就说,我再看见你管你姥要钱,我就扒了你的皮!她就后悔自己多嘴。昨晚她就大半宿没睡着,也怪了,年轻的时候,总是贪睡,总也睡不够。可如今,最怕的就是晚上了,漫漫长夜,辗转反侧总是睡不着,如果当家的在多好,睡不着可以拉拉话。

  女儿摘好了的韭菜,用报纸包好,放进了冰箱里。如今,世道真是变了。人们摘韭菜都要把它用报纸包好,说保鲜时间长。哪像她在家那会儿,韭菜摘好洗净要放钵里或箅子上沥水。她想,韭菜包饺子那是最好的食料,三鲜馅儿的,虾仁、鸡蛋、煮熟了透着隐隐的青色,好吃着呢!当年在家的时候没少吃,都是自家产的食材,无化肥的纯绿色食品。特别是大大的扁扁韭菜饺子,在平底锅里一煎,外酥里嫩,咬一口鲜香可口,那叫一个好。想着想着就有些馋了。可是她没敢说自己想吃,她知道女儿工作忙,回来还要收拾房间、洗洗涮涮、照看孩子学习等。而她能为这个家做的或者说这个家能让她做的就是每天能把米淘洗干净,然后放进电饭锅里,插上电,仅此而已了。就是插电源插座的时候,因为眼神不好,还要用手摸着插座,试验着要老半天才能插上。女婿女儿下班,做点菜就行了,至于做什么菜,做多少那都不是她说了算的了。早饭和晚饭都是女儿做,中午饭总是女儿事先预备好一些现成的,她自己在微波炉里预热一下就行了。这个家好像真的不需要她了。有时女儿也问她说,妈,你想吃什么?她总是回答,啥也不想,什么都行,你们做啥我吃啥。她不是不想吃啥,是实在拘谨着呢,毕竟这不是自己的家,是女婿张野的家,对,是老张家。邻里都这么叫。对门老张家、或三楼老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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