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光阴

首页 > 美文 > 长篇故事/2019-01-14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女儿和女婿在同一个单位上班,女婿是单位一小干事,嘴里常常说一些她不太懂的话。具体到底在做什么?问过女儿一回,没问明白,不,是女儿没说明白,也就不问了。是啊,他们爱说就听着,不爱说也别打听,免得让人烦。有时候,看着女婿那高高大大的身坯,在沙发上瘫坐着玩手机很久都不动弹一下,起来沙发就是一个坑,她心里头就有一点奇怪的滋味,她说不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总是想起当家的,锹啊,镐啊,犁啊,耙的。当家的在世的时候,种地是一把好手,家什也用得仔细,哪一样,都被擦得锃明瓦亮。屋里屋外,炕上地下,眼一分手一分,乡里的男人们,有哪个能赶得上他一根手指头?

  二儿子就不行了,想来,也是自己把她惯坏了,地里的活就不行,念书也不用功,如果也用功考出去,像他哥哥,他妹妹那样该多好。可是女儿学习是好,然婚姻却不算顺利,离异一回,后嫁给张野,又生养了小固,和这孩子没少受累。大儿子按说吃穿样样还不错,可是在家却直不起腰来,明显的什么“妻管严”来的。唉,都说谁谁过得好着呢,可是关上门,真的是一家不知一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女儿洗完了衣服,把罩衣脱下来,去收拾阳台上晾的衣服,一阵风吹来,嘴里嚷,凉了,真凉了。女婿坐在沙发上,在吸着一只烟。女儿咋呼了两声,怨道“抽,就在屋里抽!去阳台抽嘛”女婿没吭声,继续抽着,眼睛只管盯着手机,女儿觉出了无趣,只好又收拾叠整刚刚从晾衣绳上卸下的堆放在沙发上的衣服。嘴里还吵嚷着,小固,你别磨蹭,赶紧写作业。

  不知为什么,忽然间,女婿和女儿两个就争执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她下床来到门前,屏住呼吸,静听。女婿说,有你在家就不会消停,我特恨你总是这样大喊大叫,甚至歇斯底里。其实,这倒是真的,女儿刀子嘴豆腐心,有好话也不会好好说。这一点倒像她自己。女儿听着这话就委屈地怨道,是你们不让我消停,我一天忙到晚,照顾老的,还要照顾小了,累得要死,实在不行我就不去了。

  就你累,谁不累?你爱去不去。这是女婿的声音。

  我不去,小固也不能去,你带着他去,我不放心。

  你别婆婆妈妈的好不好,主要是为了让小固高兴才去的,没你地球还不转啦?神经病!

  我去,我去!这是小固的喊声。

  很是热闹了……

  蝉们在树上叫着,闹得很。忽然有那么一瞬,都缄了口,四周一下子静下来,倒叫人不自在了。几件衣裳在阳台上衣绳上晾着,风钻进去,一鼓一鼓,像鸟,拍着薄的翅子。

  她回到窗前,外面薄暮降临,她看着窗外模糊的楼群,发呆。

  女儿和女婿不是很和睦,这一点,她早看出来了。这会儿,碍着老人在眼前,究竟端着点了,背后,还不知道会怨成什么样子。不过十多年夫妻做下来,关起门来,人家是一家人。自己呢,却越来越像是外人了。她有些烦乱,想到客厅去劝勉几句,当然更主要的是劝说女儿别嚷嚷了,楼上楼下的不隔音,让人听见笑话。可是刚刚走到门口,却听不见吵嚷的声音了,便罢了。

  这些日子,两个人怕是一直商量着那件事。怎么说呢?那天,女儿在她面前,跟她吞吞吐吐地说了两句,她就明白了。好,好啊!这是好事,去吧。她当时是这么说的,脸上笑着,她恨自己的笑,她恨自己笑得不自然,怕让女儿看出什么来!那天夜里,她睡不着。

  这不要到十一了吗,女婿女儿说要带着儿子去西藏旅游,开眼界。女儿说,长见识,开阔视野。女儿的话没错,单靠在家里,什么也学不到。不比先前,先前,有了家,就是一切。节日,是团聚的日子,平日里,孩子们都忙。忙光景,越忙呢,日子越红火。这个道理,她怎么不懂?一忙呢,孩子们就来得少。仔细算起来,一年当中,儿子儿媳也难得回来团聚几回,过年和生日还有十一。可是,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这难得的几次团圆,也很少了。这一想,她也想开了。孩子们忙,把手头的事放下,急匆匆的赶回来聚一次,能顶个啥?死脑筋了。特别是二儿子今天过明天离的,想起这些,心头有那么一阵子茫然,喉头就有些紧了。自己这是怎么了?说是不提过节的事,倒又想起来了,真是老了。如今,城里的人,尤其是年轻的人,有几个假日肯呆在家里?女儿要走了,而且,还带着丈夫孩子。三个人,像三只乌,就要从这个院子里飞出去。女儿说了单位集体出游,去西藏,太远,妈妈你腿脚不好使,走不动的。这个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人了。可是女儿还不放心,说妈妈不会用煤气,不会用电器,还有出门的时候总忘记把门锁带上、而且水龙头经常忘记关闭……

  她这样想着忽然觉心口紧了一下。对了,一天三次的药,晚间的还忘吃了,想到这便转身到抽屉里翻找了半板司巴丁,用手按下两粒放进嘴里,仰头又送进去一口水。人老了毛病也多了,腿疼、腰疼是常年的,什么胃病、头晕的等等也是不断的。原来的抽屉是装针线剪刀等零用杂物的,现在装了满满一抽屉药物,成了名副其实的药匣子。每天吃不同的药,光喝水也要三五杯,这样想着,打开房门,走出卧室想去烧水。

  刚刚开了卧室的门,就见女儿女婿还有孩子坐在沙发上,女婿一边喝着茶一边玩手机,女儿和外孙一边吃水果一边看电视,她想,这是外孙写完作业了。女儿见母亲出来,忙让小固递给姥姥一个梨,本来女儿想吃完一个再给老人送去的,每次吃水果什么的女儿都不会忘记妈妈的,这一点还是做得很到位的,可是她看见他们一家三口坐在那里吃着,不知怎么就不是滋味,外孙递给她一个鲜梨时,她就推辞地说,我不吃,牙都掉了一半,咬不动。小固把那个梨塞到姥姥的怀里便跑到沙发上看电视。

  女儿也递给丈夫一个梨放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丈夫看也没看继续低头玩手机。她恨女儿的殷勤。刚才还吵嚷着呢,现在却像对待孩子似的。也是的,小儿女们,床头打架,床尾却又好了。况且,十多年夫妻做下来,谁还不知道谁?女儿对待女婿总这么无微不至。特别是穿的,把丈夫打理得人模狗样的。平日里,不管什么时候,满眼都是女婿,终究,关起门来,人家是一家人。对亲娘总觉差了一截。她想到这,就有些悻悻然,到厨房烧水去了。女儿见状连忙起身拦住说,妈,你眼神不好使,我来吧!

  当她再次回到卧室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她这时才关好了窗户,拉上窗帘,挪到床上。到底是东北的天气,刚刚入秋就有些凉了。床上虽然很绵软,但是冰凉的。都多少年了,她就是忘不了家里的火炕,暖和,身子骨疼痛什么的都能在炕上烙好了。住在城里的床上就是不习惯,女儿给她床上铺了电褥子,可是不轻易让她烧热,说睡电褥子上火口干,还说电褥子容易起火。其实,她就爱睡热热乎一点儿的床,这一条,女儿不知道,女婿更别提了,儿子儿媳都不知道,知道的人,早不在了。她也不说。有些东西,说出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她这个人,看着绵软,性子却执拗,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尤其是,在儿媳和女婿面前,更是得处处端着。有什么办法呢,特别是那次儿媳来的时候,谈起老人就说,添一口,可不是添一双筷子的事儿,事儿多着呢,心里不净,女儿也这么顺应着,她当然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心想,我又没让你们端屎擦尿的,不是一双筷又是什么呢?这么多年,她是吃惯了乡下的味道。当家的走了之后,她很是熬过了一段时日。后来,好不容易熬到大儿媳妇进了门,她却发现,什么事情,慢慢就不一样了。比方说,儿媳妇喜欢吃带馅的包子、饺子等。先前,在家里她总是自己做,菜是无化肥的,自家产的,蒸出来的包子有味道儿。儿媳妇却不喜欢自己做,说太费事,肉馅、饺子皮都是买现成的,包子更是包子铺蒸熟的了。她不爱吃街上买来的包子,贵且不说,还有一种怪怪的味道,不好吃,又不实在,比自家的饺子大不了多少,一捏,就没有了。吃着买来的包子,她心里生气。特别是儿媳那衣架上挂着的挤挤挨挨的衣服,好像服装展览似的,穿不坏,不喜欢了,就收拾一大袋子送给乡下人了,真是浪费,她看着就是生气。还有吃饭的时候总是把碗洗了又洗,擦了又擦,说消毒。哪来的毒,在乡下的时候,地上捡出的瓜果等,用衣服蹭蹭泥就吃了,也没见毒。可是,她不说,什么也不说。自己的女儿又不比媳妇好在哪去,也是衣柜里挂满了衣服,总嫌这不净那儿脏的,她只把这气闷在心里。还有二儿子和二儿媳,那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那日子过得经常是刀光剑影的,过得不安身。如今,不是自己当家,她不想惹不如意。再比方说,就像今天,女儿说要旅游时想把老人送大儿媳那住几日时,大儿媳却说节日要回自己娘家看老人。说实话,她不怪儿媳妇,谁没有老人,人家在娘家从小长到大,自然该孝敬自己的父母。还有,人家也不是自家的骨肉,终究隔了层肚皮,哪里能知道她的苦衷。就算是儿女,亲骨肉,又能够怎样?

  她见外孙看电视,便忙喊来外孙说,你把电视声音调大了些。小固很欣然地应允了。调完后,外孙就倚在姥姥怀里看了起来,摸着外孙那柔软的小手,一丝暖流涌在心里。老猫房上睡,一辈留一辈。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些许的慰藉。卧室里的这个电视是老式的大肚子电视,有很多年了。这个电视是在乡下拿来的,是她的,只有外孙有时会进来陪她看一会儿,女儿和女婿从来不看她的电视,他们有他们的电视,在客厅里。特别是女婿,没有特殊情况几乎都不迈进这屋里一步。当然,她也不上厅里去看他们的电视,不知什么时候,就成了一个不是规律的规律。

  想到这,她的鼻腔里就慢慢涌上来一片酸。她咳了一声,把它们努力咽下去了。她这是怎么了?在自家的屋子里,却像在别人家一样,浑身的不自在。

  隔着窗帘,听见窗外有几声汽车的鸣笛声,吵得人心慌意乱。这九月的城里,入夜,真的有点凉了。

  女儿喊小固洗脚的时候,进了母亲的卧室,忽然就怨了一句,我大哥也真是的,什么也指望不上他。女儿没有提那件事。不提,她也知道,就说,你们走吧,我自己在家行。女儿没说什么,愣怔在地上,眼睛直直地盯着电视,好像思忖着什么。

  暮色暗淡,都静下来了,仿佛是快要盹着了。这样的夜里,思绪又饱又胀,整个人就慢慢迟钝下来。脑袋发沉,身子发虚,困了。她下了床,扶着床边,用扫把把床扫了几下,也咋呼小固,回你屋睡觉去吧。女儿说,妈,你不再看一会儿了?她收住手,立住了,看着自己的女儿。女儿说,妈,再看一会儿吧。她犹豫了一下,就又坐下了。她知道女儿有话要说。停了一会,果然女儿说了,妈,我们后天就走。尽管她猜到了,她的心还是那么一沉。她又感到嘴唇干燥得厉害,她想舔一舔,舌头却涩得不听使唤,走吧,我能行。

  你的事我都安排好了,我给你留下足够的钱,妈,你出去买着吃,到门口的小吃店,不过你眼神不好,出去时一定要注意看着车辆,特别是上下台阶一定要注意了,扶着扶手;出门的时候一定要把门带上后用手拽一下;买完吃的马上回来;还有你在家的时候别开煤气,别开电褥子,免得你忘了关闭,失火;还有你别忘了关闭水龙头,免得把楼下给淹了;还有外面有人叫门你别给人开门……

  她一听就急了,你什么都不让我动,还不如给我关监狱里算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火儿。她的嘴唇哆嗦着,手也哆嗦着,晾在床头上的那杯水,被她呼拉一下碰到地上,水洒了一床和一地。

  夜渐渐浓了,她躺在床上,看着朦胧的窗帘发呆。自己这是怎么了?平白地发那么大的脾气。在女婿的家,让女儿没脸,下不来台。这么多年了,她什么没有受过?怎么眼前这个坎儿,就迈不过去了呢?到底是老了,一年不如一年了。当家的是怎么说的?临走,当家的跟她说,你这性子,要改一改了。他说得真对。她是改了,改了很多。她以为,她是全都改了,可是,今天她才知道,她错了。

  天就一点一点黑下来了。夜晚的光阴,到底是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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