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记我家的保姆李佩

首页 > 美文 > 长篇故事/2019-01-15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这篇文,是写我小时候保姆的故事。

  保姆叫李佩,清贵胄家族的儿媳。新中国初建时,她走进共和国创建者毛泽东的秘书田家英的家庭,走进中南海十七年。当领袖为实现“理想”引发了一场动乱,她又为受难者的儿女,支起一片避风的港湾。

  亲人,记我家的保姆李佩晚年,她坦然于贫穷,无悔于人生,留下的是伟大母性心灵的缩影。

  父母尊敬她

  1950年1月30日,姐姐出生了。建国初是供给制,母亲所在的全国妇联机关统一给生了孩子的领导干部找保姆。命运,就这样把李佩带进了我们家,无论平静的日子,还是风雨如磐的岁月,都无法分开。

  我的父母都是抗战时期的“延安人”。进城后,母亲董边从事妇女工作,主编《中国妇女》杂志十七年;父亲田家英1948年到毛泽东身边担任秘书。他们的绝大部分时間属于工作,我和姐姐是在保姆的呵护疼爱下长大的。

  李佩原名李贤佩,去妇联应聘时,她把“贤”字去了。我们叫她“阿姨”。“阿姨”在我们孩子心中,是和自己妈妈有所区别的“妈妈”。我们几个孩子,从小怕她又恋她。母亲放心她,把家都交给她。父亲比她小十一岁,可以说尊敬她。

  我家吃饭,用的是一个矮圆桌,一边一个木扶手旧沙发,这是母亲和阿姨的专座。父亲从来和我们坐小板凳,且总是靠墙根坐。说到乐事儿,父亲爱仰天大笑,靠得一背白灰。这时候,阿姨总会边帮父亲拍打衣服,边数落着:“挺大的爵儿位,看邋遢的。”

  父亲去世前几天,全家围坐在圆桌边吃饭,阿姨看出不祥的兆头。她后来和我说,“那天吃饭,我一抬头,见你爸眉头紧锁,两道抬头纹竖起来,我心里头咯噔一下,不是好兆啊。”她的老话老理多,她信就灵。

  那时的我们,谁也不知道阿姨的身世。

  1958年秋,父亲见阿姨连着几个星期天有事,随便问了句,“干啥子去嘛?”阿姨说,婆家为分房,打官司呢。父亲半开玩笑:“李佩,你还要当小业主啊?我还是个无产者呢,咱们是一家,我这儿养你老了,以后一起生活。”如果说,父亲的话前半句有点玩笑的意思,后半句可是实实在在的真话。给阿姨养老,是我们全家人的共识。

  五六十年代,“小业主”是很不名誉的出身和成分。父亲一句话,让阿姨放弃了房产——就跟着共产党的这个好人家,奔吧。

  我们全家是1958年搬进中南海的。

  1949年8月父亲随毛泽东进中南海,一直住在丰泽园西边不远的静谷。

  “静谷”是一个有院墙的园子,偌大的园子里只有父亲住的靠西墙的三間厢房,据说是当年太监住的下房。园内古木林立,苔草丛生,一条条碎石小路,曲曲弯弯。早晨满园雾气,太阳穿过树叶遮蔽的缝隙,婆娑地射进来,雾才一点点散去。乌鸦会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呱呱的叫声,给静寂带来一阵喧闹。一次,姐姐和我说,静谷的乌鸦真坏,今天它们把屎拉在正在院里刷牙的爸爸的牙刷上了,我们笑得肚子都疼了。

  1959年秋,与静谷相邻的供首长休息娱乐的场所春藕斋要修缮,静谷也在修缮范围,父亲才搬进永福堂。

  这是一组院落,由北向南一院套一院,从北头过来依次住着陆定一、张际春、我们家:陈琮英(任弼时夫人)、胡乔木、杨尚昆,但院落的格局不尽一样。

  永福堂最早是朱老总住,以后是彭德怀住。彭老总在永福堂住了近七年,庐山会议后去了海淀的挂甲屯。从1959年到1966年,我家在永福堂也住了近七年。

  永福堂是个只有大北房、东西厢房的三合院,北房两边各有一个小耳房,前院正房是永福堂院子的南墙。

  然而,我们还有另外一个家。父母亲住永福堂,我们小孩随阿姨住在中南海乙区称做“南船坞”的一座三层灰楼(也叫南楼)。楼里住的多是中央警卫局的干部、医务人员,知名的有警卫局局长汪东兴,副局长王敬先、毛崇横、田畴,毛泽东的保健医生李志绥等人的家。警卫局是保卫毛主席的“禁卫军”,我想,父亲没让我们和他住一起,是为了他随毛主席夜晚工作、白天休息的需要,他把我们安排住在保卫毛主席的一群人中間,当是最最放心的地方了。

  南楼的家就是阿姨管的家。再早,母亲带着我住在《中国妇女》杂志社,以后又住过万寿路父亲主持的中央政治研究室大院。无论住在哪里,孩子都交给阿姨。阿姨从不休假,从不离开我们。

  阿姨人勤快,讲脸面。高高的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月白色的大襟小褂,一看就是个利落能干的人。

  提倡“爱国卫生运动”的年代,机关三天两头检查卫生,每查到我家,检查人员从不进门——“李佩这儿甭查,连床底下都是亮的。”

  按季节,我们几个孩子的衣服,该穿什么穿什么,棉衣棉裤也分薄、厚。阿姨一年要做十来双鞋,我们的、她的儿女的、她自己的,都由她一手缝出来。阿姨的针线活做得好,针脚细致又齐整。

  阿姨还做得一手北京饭,讲究什么节气吃什么。菜经她一炒,又香又好看。父亲是地道的四川人,爱说、爱吃、爱下馆子。可他也爱吃阿姨做的饭,连窝头都抢着吃,一手抓一个,说怕吃完没了。

  母亲后来对我们说:“小事找阿姨,大事找你爸,我没为孩子的事请过一天假。”

  依恋

  我五岁开始记事。第一次清晰的记忆,是我趴在阿姨背上,抱着她脖子哼叽。阿姨背着我一圈圈地在屋里转。我出水痘了。

  母亲后来说,你阿姨背了你一周,听说出痘子怕光,阿姨用红布把灯遮住,生怕落下什么毛病,你可不能忘啊……

  小时候,姐姐上香山幼儿园,家里只有我,我就像个尾巴,阿姨走哪我跟哪。

  从小到大,母亲从来没碰过我们一指头,阿姨却常常用笤帚疙瘩打我们屁股,作为对我们犯错误的惩罚。

  我几个月大时,姐姐小,不懂事,用脚踩我肚子玩。阿姨急了,拉过姐姐啪啪打屁股,母亲正从门口过,连说“打得好!打得好!”阿姨明白:谁家孩子不金贵?这是董边信得着我呀!

  打是打,但阿姨只打我们屁股,用包了布的笤帚头打。久而久之,我们自知犯错误了,一招呼,自觉地趴下受罚。

  有一次,我们坐儿童三轮车从幼儿园回家,六七个孩子在车上打打闹闹,正赶上蹬车的老头儿下来和人打招呼,车头一下扬了起来,我们倒向后边挤成堆。好在人小,没分量,挤在一起还逗呢。可拉车的老头儿吓坏了,回来就给住我们楼的幼儿园岳老师告状了。

  晚上,我们听见门口岳老师和阿姨的说话声,知道“坏了”。一会阿姨进来,气的脸变得老长,凶凶的。哥哥叫着:“阿姨饶命”,一边告饶一边往床边靠。阿姨问:“谁带头起的哄?知道不知道错了?”我不会喊饶,就会哭,用哭声本能地告饶。

  “趴下!”听到这声命令,就是没商量了。我们趴在床沿,自己扒下裤子,露出小屁股。包得一层层的笤帚疙瘩,打下去不是太疼,多半是委屈。一打,我就放声大哭。可我不知,我的哭,实际是给阿姨助威呢,说明打得有成效,孩子知错了。这一点,我是上小学四年级最后一次挨打搞明白的。早已忘了犯的什么错,只记得那天我咬住牙,心想就不哭。一下两下,阿姨最后绷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死丫头,长大了,打不动你了啊!”原来,阿姨凶凶的脸和生气的样子,是吓唬我们的,她没生气呀?

  从那以后阿姨再不打我了,我长成大姑娘了。

  打小她打我,我从不恨她,哭上两小时也要等她给我下台阶;大了不打我了,我更恋她;懂事了,觉得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她。

  情感随着人的长大“成长”着,有一天,我懂得了“思念”。

  九岁那年的五一节,阿姨请假回娘家了。晚上,在永福堂勤务员打饭吃的。又看了电影《鬼魂西行》。十点,我们才回南楼的家。

  一进门,没人,大月亮照得床上亮亮的。我一眼看见枕头上放着的衬衣和罩衣裤,都叠得平平整整,方方正正。我和姐姐上的育英学校是寄宿制小学,学校逢周五换衣服,但回来阿姨就都给换掉,嫌机器洗得不干净。今晚却只见衣服不见人,我第一次有了“想念”的心情,心里一酸,眼泪默默地流出来。

  德利姐姐

  德利姐是阿姨的女儿。

  德利姐性情爽朗直率,不落俗套。她眼睛大大的,梳两条长辫子,爱穿各色浅格布上衣,配上背带裤,在我眼里,她怎么打扮都好看。

  父亲爱叫她“标准中学生”,全家人都喜欢她。父母视她为我们家的孩子。几乎每周末德利姐都来,看她妈妈,也看我们。父亲若出差,都忘不了委托秘书室负责人陈秉忱通知中南海小南门,给德利姐放行。

  说来,还是我父母亲鼓励德利姐读书,她才走出一条自己的生活道路。

  德利姐最初也随阿姨到妇联看孩子。母亲知道了说:“这么大的孩子怎么能不上学?”可供给制每月以小米计酬,阿姨哪有钱给德利交学费啊?甚至想把德利嫁嫁给椿树胡同口那个修车的小伙子过日子得了。母亲把这事告诉了父亲,德利很快就上学了。

  德利姐小时,跟姑婆(德利的姑奶奶,她一辈子未出嫁,是李家的老姑娘)到齐齐哈尔六爷家上过几年学,可以直接插班,初中考上灯市西口的女十二中。父母一直给她交学费,直到改工资制后,阿姨每月有20元,德利姐上学就是阿姨供了。

  父亲希望德利将来上北京师范大学,当一名教师。他说德利口齿清楚,说话直爽,心眼善良,是当老师的好料。

  可德利姐没能实现父亲的设想,初中毕业后选择了卫校。德利姐说,后来一想起田叔希望她当教师,就觉得对不起田叔。我能理解她,她想早一天自食其力,不忍心让她母亲再操劳。

  德利姐大我十六岁,对父亲记忆深。许多往事,我都是听她说的。

  有件事,无论什么场合,德利姐一提起就会哽咽落泪:

  1955年,我不幸患肺结核休学了。我妈性格要强,她不愿意求助董姨和田叔。走投无路,我冒胆给田叔写了信:“我病了,这事我妈知道,她不让我告诉您,更不能给您添麻烦。让我在家休息。我不甘心,难道就等死吗?我是偷偷写这封信的,不过,也不难为您。是福,是祸,听天由命吧。”田叔给我回信了:“知道你病,很是挂念。肺结核这种病从传染上讲是可怕的,但从治疗上讲并不可怕,因为有特效药。你还年轻,生命的路才刚刚开始,要勇敢地面对它。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有我们在,一切不成问题。见信速来一我这里。因手边有事不多写。”那天下着小雨,我打起伞飞也似的赶到田叔处。田叔给了我300元,要我去买药。我每天从朝阳门东大桥走到东单口医药商店排队买药,可几次后,有钱也买不到药了。太难了,我只有再找田叔。见我失望的眼睛,田叔半开玩笑宽慰我:“你看有钱都没处买药。这病你得还不如我得,我得了还可以疗养,还可以借机多看点书。”田叔找了中南海后来给毛主席当保健医生的李志绥大夫,为我要到60支进口的链霉素注射液。两个月后,我的病奇迹般地好了,连老师都十分惊讶。田叔为了我身体恢复得彻底,在女十二中对面不远处有名的萃华楼饭庄,给我包了半年饭,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学生小饭桌”。

  父亲喜欢德利的率真、透明,对她像自家孩子一样。父亲的性情活泼洒脱,在德利姐的记忆中留下许多故事。

  父亲有时带姐姐小英到王府井买书,他们会去灯市西口,等德利下课,给她个惊喜。

  果然,德利姐一出校门,看到马路对面的田叔和小英,高兴得跳起来。父亲带着她俩去椿树胡同康乐餐厅吃馆子,神秘地说,这是给慈禧太后做饭的宫女开的饭店。德利姐注意了,从厨师到服务员果然全是女的。一条大鱼,端上来还带着鳞,跟活的一样。父亲用筷子把鳞一揭,鲜美的肉才露出来。

  一次,德利姐到永福堂借书,父亲向她道出存在心里多年的一个心愿。

  父亲的存书多,是中南海有名的。父母住的三问正房有二十来个书架,西厢房整个就是书库,整齐高大的书架,想拿上边的书,得踩上小梯子。不过这里存放的是毛主席丰泽园放不下、也不常用的书。书架上大多是政治类图书,选书时,父亲让德利读点《资本论》,德利摇头,说喜欢看小说。提到小说,父亲说:“我有一个心愿,这辈子不写出一部小说来,我死不瞑目。是有关爱情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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