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
女出租车司机江燕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已开车撞死了人,是个背书包的小学生,暗红的血从草绿色的羽绒服里汩汩涌出来,在马路上流淌……她半夜惊醒,紧张得浑身哆嗦,摁亮床头灯,摇醒老公。
老公睡意朦胧中听了,安慰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你上电视节目结了心记,才做这梦,不要紧张,梦都是反的,没事、没事。”老公嘴上如是说,心里却在为妻子的安全担忧,大凡妻子是职业司机的丈夫,都会有这种心理阴影。
真不该上电视!江燕深深后悔了。因江燕形象好,口才好,出租车公司推荐她去电视台,录制了一档关于车祸赔偿费问题的辩论节目。辩论题是:车祸致残的医疗赔偿费该不该高于车祸死亡赔偿金?江燕是反方,站在司机立场辩,不该高于。而现实状况是车祸严重致残的医疗费用远远高于一次性死亡赔偿金。节目播出后反响强烈,江燕接到不少匿名电话,骂她没人性、咒她撞死人,气得她从此不敢再接陌生电话,听见手机铃声响就害怕。
这噩梦着实让江燕惊恐不小,不祥的预感时时袭上心头,挥之不去。江燕并非担心开车,她的车技好着呢,她担心的是肚子里怀上四个月的孩子,万一有个闪失可不得了。她思虑再三,决定马上歇业,不再开出租,等孩子平安生下后再说。
说马上,歇业的手续总得办。一早,江燕开车要去公司,一向沉着的老公莫名其妙地胆小起来,从衣柜取出他那件草绿色羽绒衣,铺在地上,执意让老婆开车碾压过去,破了心障,这才放她上路。
在公司办妥书面手续,因事出突然,一时无接车人,便约定三日后再来交接。听说江燕要走,公司要好的小姐妹都依依不舍,这里喊来聊聊,那里拉去谈谈,一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公司领导还要设晚宴欢送,被江燕谢绝。
江燕开着出租车回家,一路上想起领导的好意挽留,同事的深情惜别,顿觉鼻子酸酸的,心想,待孩子生下后让外婆带,自己仍回出租车公司开车。
这时老公来电询问,她拿起手机回答手续办妥,正在回家路上。老公不放心地叮嘱:“司机、司机,身披血衣,人命关天,安全第一!”
“呸、呸!乌鸦嘴,连句吉祥话都不会说,什么‘血衣、人命’,晦气!”江燕生气地摁断电话。
心中虽不悦,却明白,这是老公的好心警告。她将手机丢在座椅上,坐直身子,全神贯注开车,心想,明天起不上班了,千万不能在这最后时刻出事。
重阳节已过,夜长日短,下午六点天已全黑,江燕打开车灯,汽车驰离干道拐上支线,离家还剩下半小时的路程,她悄悄松了口气。
支线没有隔离带,只有一条白线将路一分为二,往来车辆很少,路面空荡荡的。她归心似箭,提档加速,车子在公路上飞驰起来。
江燕看见远处有一辆草绿色的车子亮着车灯驰来,心头别别乱跳,自噩梦后,她对草绿色的东西特别敏感。江燕按规则准备会车,减慢车速,减弱车灯亮度,防止会车时炫花了对方司机的眼,并闪着灯光打招呼。可是并不见对方做出相应的回答。
江燕警惕起来,鸣一声喇叭,提醒对方。可那车仍然疾驰而来,车速超常,车头似醉汉般扭动着,射来的车灯强光把她的眼都晃炫了。
司机生涯多少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难道今天会在阴沟里翻船?她又想起了那个噩梦,骤然脊背发凉,心藏紧缩,危险似乎正在袭来,她本能地踩了刹车,拧亮车灯,再次鸣笛,警示对方把稳方向盘,小心会车。可是,这一切都晚了,那辆车蹿过中线,疯牛般撒蹄向她冲来。
江燕脑子里迅速闪过两个方案:保车,将车开向路边,宁可翻进田沟,也要避免相撞;保命,立刻打开车门,弃车逃命。
江燕选择了保命逃离,她迅速去掉安全带,打开车门,探出半个身子正要跳车,那辆失控的车已经撞过来了。
出租车后轮遭到重击,整车撞飞,翻滚的车子把江燕凌空抛起,又重重地摔在马路上,车子弹跳一下,滚落路沟。
她没看见车子最后摔成了什么样,只是感觉到自已的身体撞在车门上,被抛起,又狠摔在地,这一切来得太快,她竟没来得及叫喊一声。
她静静地躺在地上,并不觉得疼,神经受到强烈剌激,一时变得麻木。但她的意识很清醒,感到自已的身体在流血,浑身散了架,肢体动弹不得。她知道自已还活着,知道活着,便想到了死亡,伤重吗?影响胎儿吗?自已会死吗?及时抢救可能不会死吧?此刻她急切地盼望有人来救她。
那辆肇事车也受到了重创,车头瘪了,窗玻璃碎了,侥幸的是撞后被司机刹住了,估计车上人也受会伤。隔了一会,从车里下来两人,一对情侣模样,他俩互相察看伤情。
江燕想叫喊救命,可是喉咙里似有什么东西堵着,发不出声。江燕瘫在地上,耳朵未受损,清楚地听见他俩在说话。
女:“都是你,叫你少喝点酒,你不听。”
男:“怪你,我要找人代驾,你阻拦。”
女:“我还不是为你省钱嘛!”
男:“小菊,你伤得怎样?”
江燕便记住了那女的叫小菊。
小菊说:“皮肉伤,不要紧。这车撞瘪了还能开吗?”
男:“车灯还亮着,马达在转没坏,能开。”
小菊:“那还等什么?走呀!趁现在没人看见,阿昌,快上车,我们逃吧。”
小菊是个会计,长得一般,却很精明,她头脑中有一台价值计算器,身边发生任何事情,她都能将其化作数据核算一番,看是否有利可图。同阿昌恋爱她就核算过他的家庭资产状况,他的收入、支出、积余以及发展钱途。眼前情况她简单一算,他们只有一个“逃”字。
江燕又知道了那男的肇事司机叫阿昌。她听了小菊的话很气愤,撞了人家,不施救、不报警,却要开车逃离,这要罪加一等!你们知不知道呀?
江燕很紧张,如果他们真的开车逃了怎办?交通事故现场的照片还未拍,伤者倒地位置和车辆相对位置的粉笔线还未标示,车祸现场图还未画,现场又没有目击证人,逃了就说不清了。冤有头、债有主,肇事人逃了,交警无法认定责任归属,无法给受害者一个公道。
车号!车号你看清了吗?记牢车号,他就逃不掉。她微微扭动脖子,要去看那车号,可视线被挡住了,看不到。
江燕又想,记车号干吗?索赔?惩罚?如果他们开车逃了,无人施救,自已非死不可,人死了,还能记车号?人都死了,索赔、惩罚对她来说都没有意义了。
小菊催着快逃,阿昌犹犹豫豫说:“我想知道他死没死?”
小菊问:“死怎样?不死又怎样?”
阿昌:“没死赶紧送医院,要是死了,马上逃。”
小菊:“对,几十万的死亡赔偿金,我们可付不起。”
阿昌:“赔光老本,我们就没钱结婚了。”
江燕听了想叫:“我没死!快打120叫救护车!”却喊不出声。这时听见匆匆过来的脚步声,两个人影站在她面前。
“是个女的,她还活着。”小菊眼尖,“她眼睛是睁开的。”小菊蹲下来看时,江燕见她很年轻,可她的眼睛里只有恐惧,没有同情,只有冷漠,没有怜悯。
阿昌也蹲下来问:“你伤得重吗?能站起来吗!”一股酒气直冲过来。
“伤得厉害。”江燕试着回答,还好,能开口了,虽不能大喊大叫,却能轻声说话,她心里一阵高兴,一直绷紧着的神经此刻才稍稍松弛下来。江燕开始感觉到痛了,有好几个部位彻骨透心的疼,肩膀、两条腿,还有胸口、背部,而身体内部某个器官的痛又让她想到了死。
江燕痛苦地呻吟着说:“快叫救护车,我快要死了。”话一出口,江燕就知道说错了,这让他们有了不救的理由。
果然,小菊拉起阿昌走到一边悄声说:“你听到了吧?她说快死了。”
“那就马上打120。”阿昌掏出手机,开盖按号。
小菊一把夺过手机,啪的关上机盖说:“叫救护车也来不及了,只会死在半路上。”
阿昌:“她能说话呢!我看不会死,还是送医院抢救吧。”
小菊脑中的价值计算器报警了,她叫起来:“你犯傻呀!送医院抢救得花多少钱啊!电视上说,重伤的医疗费用比死亡赔偿金还高呢!你一个穷光蛋,赔得起吗?这辈子你不想结婚啦?”
小菊精明却不聪明,聪明的女人头脑中除了一台价值计算器,还应该有一台道德评判仪,随时对自已做的每一件事,作出的每一个决定,进行道德、良心和法律层面上的评估判断。如亮起红灯,计算器里显示的价值再高也不可行!如亮出绿灯,计算器里显示的价值再低甚至是赤字,也得执行。这样的女人才是贤内助,旺夫婆。很可惜,小菊头脑里没有这台道德评判仪,她没人性、无道德、加法盲,她只能是个丧门星,抠门婆。
缺少主见的阿昌抽了自已一记耳光,沮丧地蹲在地上。
两人的对话江燕都听见了,想不到他们也看了他的电视辩论节目。死亡赔偿金是死亡补偿费、丧葬费、被扶养人生活费,最多再加死者亲属慰抚金,几十万一次性了结。而人身损害赔偿确实要高得多,麻烦得多,有医疗费、误工费、护理费、住院费、营养费、康复费、残疾赔偿金、残疾辅助器具费、被扶养人生活费、后续治疗费、等等,五花八门的费用无穷无尽,没完没了。车祸双方的一辈子都就此交代了,在经济上,全责肇事方更是永世不得翻身。
在电视辩论中,江燕虽然站在司机立场反对医疗费赔偿高于死亡赔偿金,但不等于不认可医疗费用,可以提高死亡赔偿金额呀!不管怎样,从道义上说,受害者的医疗费用再高,也得赔!你是全责肇事,赔偿理所当然,谁教你开车不负责任,还醉驾呢,活该!
阿昌一筹莫展,问小菊:“怎么办?”
小菊:“三十六计走为上,逃呀!”
阿昌:“可她还没死……”
小菊:“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心别人,你自身难保了,快逃吧!”
阿昌:“她还没死,我的意思是,她见过我们了,可能还记着我的车牌号。”
小菊怔住了,事情变得有些复杂,沉吟半晌,经过重新算计比较,她柳眉一竖说:“她只能死,一不做二不休,压!碾死她再逃。”
江燕一听毛骨悚然,为了逃避医疗费赔偿,他们竟敢谋杀!连做人的起码道德底线都没有,这还算是人吗?一点人气味都没有了呀!
有道德评判仪而没有价值计算器的女人,是个善良的笨女人,笨得可爱,笨得大智若愚。可是,只有价值计算器没有道德评判仪的女人,一定是个可怕的坏女人。为了一已私利,她可以铤而走险,贩卖人口、走私毒品、杀人越货、抢劫商店银行,为升迁出卖肉体灵魂,为财产将父母扫地出门,总之,世上所有坏事,她都干得出来。
快要做母亲了,江燕实在不想死,作为一个女人,连母亲都没做就死去,太悲惨了!“让我生下孩子再死吧,求求你们了!”江燕喊叫不出来,只能低声哀求。此刻她身上在流血,心里也在流血。
阿昌害怕了:“碾压?原来是过失伤害,这是故意犯罪呀!抓住要判重刑的。”
小菊:“逃掉不就没事了?”
阿昌:“查到怎办?”
小菊:“查到就赔三十万,坐六年牢,总比一辈子赔偿医疗费强,我在外面等你。”
看见小菊将阿昌推上车子,江燕哑着嗓子拼命在喊:“我不要你们赔偿医疗费了,你们别轧我!我没有看见车牌号,我不认识你们,放过我吧!”
小菊在地面指挥,阿昌驾驶着那辆草绿色的破车,先倒车,然后朝地上的江燕碾压过来。
阿昌紧张得脸都变了形,他一踩油门,精神失常地狂叫:“这辈子我欠你的,下辈子一定还!别怪我心狠!我轧的不是你,我轧的是不合理的赔偿规定,高额医疗赔偿费我付不起啊!别怨我呀!上路吧!”
汽车像头野兽疯狂地向江燕冲扑过来。
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江燕仿佛听到了腹中孩子的啼哭。母老虎之所以凶悍,母兔惹怒会咬人,母狗逼急能跳墙,这都是神奇无比的母爱正能量在起作用。幻觉中隐隐约约的婴儿啼声剌激着江燕,让她顿时勇气倍增,她忘了疼痛,使尽浑身力气就地一打滚,翻下路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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