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原谅
一、返乡
在省城闯荡了四十多年的富商牛卫东,受白河屯村干部王文成的邀请,春节刚过就衣锦还乡。当牛卫东的越野车沿着坑坑洼洼的乡村公路疾驰而来的时候,白河屯的老老少少都轰动了。调皮的孩子围着牛卫东的车追逐打闹,年轻人看着牛卫东的皮衣露出神往的目光,而上了年纪的人则上上下下打量着牛卫东的一举一动,有的想上前说句话,却又局促地笼着手不敢开口。
王文成的家是一溜五间挑梁大瓦房,高大的门洞,气派的对开红门,那档次在白河屯数一数二。牛卫东的越野车很容易就开进院子,停在开阔的庭院里。屋里的土暖气烧得滚烫滚烫,王文成让老婆拿出一年里没几次亮过相的好茶叶,自己则掏出手机挨个给村干部打电话,让他们马上过来。厨房里,鸡鸭鱼肉一应俱全,村里红白事都离不开的厨子刘老肉,开始大显身手。
村干部陆陆续续来了。寒暄过后,一边喝茶,一边唠叨陈年旧事。王文成是跟牛卫东打小光屁股长大的,两家是紧挨的左右邻居,素来走动紧密。后来,牛卫东的哥哥牛建国结婚,房子住不下了,牛卫东就住到了村边的破庙,有时冻得太厉害了,也跟王文成一个炕上睡觉。那年冬季的一天,牛卫东忽然离家出走,事先连王文成也没告诉,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直到第二年牛卫东写来一封信报平安,白河屯人才知道他已经跑到了省城。此后,牛卫东三年五年不来一封信,每次写信地址都有变化,信里也没有稀奇的内容,无非是告诉王文成,自己成家了,有孩子了,做生意了,但奇怪的是,信里对哥哥一家人一句话也不过问。去年,王文成陪老叔去省城做手术,钱花光了,回来筹钱来不及,医院又不肯宽限,一时急得上蹿下跳。王文成忽然想起牛卫东,便抱着碰运气的想法,按照他以前提供的地址找了过去。还好,牛卫东虽然已经将房子卖了,但买主却是他一个朋友的亲戚,就这样联系到了牛卫东本人。牛卫东马上带着现金过来,解了王文成的燃眉之急。事后王文成才知道,牛卫东如今已经在省城经营着餐饮、旅馆、广告等好几种产业,不要说几万元,就是一下子掏出几十万,也不用眨一下眼睛的。
“我当时就对他说,你小子真不厚道,自己发了财,不拉帮乡亲也就罢了,连回家看看都做不到,是不是打算好了,将来死翘翘了,都不准备埋在白河屯了呢?”王文成的话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是啊,文成说得对,富了不能忘乡亲。所以,我这次回来,不仅仅是看望老哥们,而且,我还带回来一个投资项目,希望能帮助大家发家致富。这次回来,我才发现,不要说跟经济发达地区比,就是跟周边乡村比,白河屯也是远远落后了……”说到这里,牛卫东声音低沉起来。
王文成开始介绍牛卫东的投资打算。牛卫东准备在白河屯搞一个绿色食品基地,不但种植蔬菜、粮食,还有野菜加工。“卫东说,这次他回家,有一个让他惊喜的发现,就是咱这里由于工业落后,反而生态环境保护得最好。他说,前些年白河屯吃了不发达的亏,但今后要沾没污染的光!这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一席话说得在座的村民群情激昂。这时,刘老肉已将热腾腾的菜肴出锅,摆了满满一大桌。王文成吆喝一声“开席”!“嘣”地就将酒瓶盖子撬开了。
牛卫东在省城做生意,尤其是经营着规模不小的饭店,几乎每天都跟各色人等推杯换盏,是“酒精考验的战士”,酒量自然也不是一般的大,一圈白酒敬下来,面不改色,气不长出,在座的纷纷回敬,一瓶白酒就下了肚。王文成大叫:“好酒量!”接着,酒桌上就开始了你来我往的混战。喝到最后,牛卫东去外面解手都已踉踉跄跄,走不成一条直线。王文成便提议:“咱们来日方长,今天的酒就喝到这里,为了白河屯老百姓的明天,一起干了这杯!”
饭后,村干部三三两两都离开了,王文成扶牛卫东去里屋休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东哥啊,你不去你哥家看看吗?他现在过得不是太好,腿脚不利落这么多年了……”却见牛卫东本来喜气洋洋的脸上蓦地一沉,便知趣地打住了。
二、隔阂
牛卫东办事果然井井有条,虽然是过年期间,但除了第一天放开了喝酒,剩下的几天却安排得十分紧凑,他在王文成的陪同下拜访了乡干部,对白河屯的土质和地貌进行了认真分析和考察,最后还谈到了合作方式的问题。王文成本以为,牛卫东会以独资的方式成立公司,他和其他村干部,以及白河屯的村民,充其量是给牛卫东打工,但牛卫东却提出,让白河屯作为一个整体,以土地使用权入股,采取六四比例确定股份,届时,双方再确定对公司各项管理权的分配。这等于给了王文成等人很大的自主权。王文成有些难为情:“卫东,还是你一个人说了算吧,我们没那个水平啊。”牛卫东说:“我在省城,不可能经常回来,只能管大事,比如资金、销路。具体的生产等问题,还得依靠你们。白河屯人有了股份,有了名分,也就有了压力和动力,不是单纯给我打工,而是为自己的事业流汗啊。”
牛卫东留下十万元作为初期的启动资金。他走后,王文成紧锣密鼓地安排了几个精明强干的人,准备作为公司未来的管理人员。这天,王文成正在家给这几个人布置工作,院子里的狗叫起来了。王文成出门一看,一瘸一拐来的正是牛卫东的哥哥牛建国。
“王文成,我问你,白河屯建‘基地’,立班子,为什么没我的份儿?我是不是牛卫东的亲哥?”牛建国用拐杖指点着王文成的胸口,单刀直入。
其实,牛建国倒是误会了王文成。王文成不是没想过,在公司的管理层里要留一个牛家人的位置。可那天喝酒,王文成发现牛卫东对自己的哥哥一家并不热情,甚至在白河屯期间,从来没有登过牛建国的家门,这让他不得不慎重对待。
“建国哥,”王文成满脸堆笑,“你的问题的确比较特殊,你身体不好,万一要是累出毛病,我跟卫东怎么交代?我合计着,将来在公司里给你留下个肥差,保证肥水不流外人田。”
“什么肥差呀?你倒先把话说明了,别忽悠我!”牛建国却不是王文成几句话就能打发走的,非要王文成当面就给他一个答复。
王文成用下巴朝屋里扭了扭:“建国哥,你这不是逼我吗?这事只能到时候悄悄安排,要是让三岁小孩都知道了,我怕是早被唾沫星子淹死了,你那个位置还站得住吗?”
好说歹说,牛建国才半信半疑地走了。
农历二月,“白河屯绿色生态食品基地”的牌子终于要挂起来了。牛卫东驱车两个小时,也赶了回来。基地的挂牌也是乡政府的一件大事,乡干部感谢牛卫东对当地经济发展的支持,特地宴请牛卫东等人。
饭后回村,一边走,王文成一边将基地各方面工作情况,详细地告诉了牛卫东。牛卫东笑道:“你们都是种菜、种庄稼的好手,这方面,我对你们是一百二十个信得过,我还打算,咱们的蔬菜和粮食下来之后,不走批发市场,而是搞精包装,提高附加值,这样咱们的效益会更高。”
正谈得尽兴,牛建国拄着拐杖迎面来了。王文成刚要招呼一声,只见牛卫东掉头就往回走,嘴里说道:“哎呀,我的打火机丢了,我回去找找。”王文成明知牛卫东是不想跟牛建国碰面,却也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停下来等着。牛建国走到他跟前,看了看牛卫东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表情:“他这是要记恨我一辈子啊!我到底哪里让他这么恨呢!”说完话,摇摇头,独自走开了。
王文成虽然是牛卫东最好的哥们,但究竟牛卫东为什么和哥哥形同陌路,却是毫不知情。他只是隐隐觉得,牛卫东当初从白河屯不辞而别,绝对是大有原因的,只不过,那个年代缺衣少穿,亲哥俩还能产生什么深仇大恨?何况,虽然那时的牛卫东有点好吃懒做,很是让牛建国的新婚妻子看不上,但牛建国一直是很呵护弟弟的。即便是现在,牛建国落了残疾之后性情大变,他在白河屯也并非没有一点人缘啊。
想揭开牛卫东兄弟的反目之谜,却不是那么容易,毕竟,牛建国还没结婚的时候,父母就双双离世了,连他这个离牛家兄弟最亲近的人都无从知道,别人就更难接近事实真相了。不过,王文成相信一句老话:是灰总比土热,哥儿俩再有过节,毕竟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将来必定有尽释前嫌的那一天。因此,王文成悄悄给牛建国安排了一个在基地打杂的差事,照例给他开工资,其实只是在基地大院闲坐,干活完全靠自觉,根本没人使唤他。
日子飞快。一晃,村外的菜地已经绿油油一片了。
这天,牛卫东再次来到白河屯,同车的还有省城几家大型蔬菜超市的老板。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次,牛卫东是想让这些未来的经销商实地看一看,他的绿色生态食品基地是名不虚传的。虽然来时路上颠簸不平,让这些在平坦路上舒服惯了的人物有些吃不消,但看到白河屯的蓝天白云,绿水青山,还是觉得不虚此行,纷纷感叹太美了。
午饭就在基地大院里举行,白河屯“名厨”刘老肉主灶,架起干柴土锅,做的是地道的农家饭菜。一席人吃得满嘴流油,大呼过瘾。这时,牛建国醉醺醺地从院外进来,看到院里的好兴致,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抓起一个酒杯就喝。王文成一见,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心里暗叫坏菜!原来,他事先已经给了牛建国50元,将牛建国打发出去随便消费。牛建国来到村里一家小卖部后,买了花生米、猪杂拌和二锅头自斟自饮,喝到一瓶快见了底,小卖部老板赶紧给他家里打电话。不久,牛建国的酒瓶子就被老婆子抢了去,只好踉踉跄跄地回来了。结果,牛建国进来后看到这里一群人在喝酒,他的酒瘾又被勾了出来,此时,已有九分醉意的他,眼里只有酒,哪管在座的是谁,在商量什么事?
牛建国此举吓了在座的老板们一跳。牛卫东勃然大怒,铁青着脸朝牛建国走去!
三、遇险
王文成不知道牛卫东要做出什么举动,心悬到了嗓子眼,客人们也呆了。牛卫东来到牛建国跟前,瞪大眼睛盯视着牛建国,喉结颤动了几下,好半天,才缓缓开了口:“……哥,你已经喝多了,就别再喝了,回家吧。”
王文成赶紧搀着牛建国出去了。牛卫东对客人们歉意地笑了笑:“刚才是我哥,小时候,有一次一头牛惊了,冲我们哥儿俩冲来,要顶我,我哥为救我,将我拽到了他后面,结果,牛顶在了他的腿上,好端端的一个人就残疾了,性格也发生了变化,还成了酒鬼……他现在是见了酒就没命,让你们见笑了。”
客人们一听,都很感动、同情,反过来纷纷安慰牛卫东。
吃完饭,安排好客人们的休息后,牛卫东追问王文成是怎么回事,王文成隐瞒不过,只好和盘托出。牛卫东更生气了:“你怎么能安排他来这呢?今天要不是我信口编了一个瞎话,客人该有多扫兴?我虽然信得过你,不干涉你用人,但这件事上我得说了算,你马上把他辞了!”
王文成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牛卫东补充了一句:“没有商量的余地!”王文成只好作罢。
牛卫东走后,待牛建国醒了酒,王文成拐弯抹角地跟他说出辞退的话,牛建国一听就跳了起来:“白眼狼!他就是个白眼狼!要不是当着外人的面,他怎么会叫我一声哥?他不打我耳光才怪!我就不明白,他对我还不如对外人好,我跟他难道就不是一个娘生的吗?”
牛建国越说越气,最后狠命用拳头捶自己那条残疾的腿:“那年他一声不吭就跑了,哪知道家里人急得滚油浇心?我冒着鹅毛大雪满世界去找他啊,结果就掉进十里地之外一个菜窖,摔断了腿,死活出不来了,直到快要咽气的时候,一个过路的才发现了我。我缓了十天才睁开眼,可有什么用呢,我保住了命,却保不住腿,我成了累赘啊……”说到伤心处,牛建国嚎啕大哭。王文成眼圈也红了,在一旁劝道:“国哥,卫东就是心里有什么疙瘩没解开吧,他不是心硬的人呢。”牛建国苦笑道:“鬼知道他心里有什么疙瘩?他不告诉人,别人一辈子不知道,还要在他眼里当一辈子的丑人!”
面对这哥俩的僵局,王文成除了反复说一些安慰的话,也无计可施。
夏天到了。挂着“白河屯绿色生态食品基地”商标的第一茬蔬菜收获了,在省城卖了好价钱。牛卫东传话给王文成,马上紧急采摘第二批调往省城。此时天公开始不作美,一连几天阴雨连绵,地里的蔬菜有的受灾烂在地里,有的开始长腻虫。雨水将土地浇得又湿又烂,比较泥泞,村民很难进入地里采摘。好不容易摘出来的,为了符合超市对蔬菜的高质量要求,还要做进一步加工处理,也费时费力。在诸多因素影响下,采摘速度慢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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