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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葛一敏, 乔叶 (编者), 《散文选刊》 (丛书主编)

开 本:16开

书号ISBN:9787540764470

定价:39.8

出版时间:2013-04-01

出版社:漓江出版社


事情真是愈出愈奇。学部没有大会堂供全体开会,只有一个大席棚。有一天大雨骤冷,忽有不知何处闯来造反的红卫兵,把各所“揪出来”的人都召到大席棚里,押上台去“示众”,还给我们都戴上了报纸做成的尖顶高帽。在群众愤怒的呵骂声中,我方知我们这一大群“示众”的都是“牛鬼蛇神”。我偷眼看见同伙帽子上都标着名目,如“黑帮”“国民党特务”“苏修特务”“反动学术权威”“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等等。我直在猜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散会我给推推搡搡赶下台,可是我早已脱下自己的高帽子看了一眼。我原来是个“资产阶级学者”,自幸级别不高。尖顶高帽都需缴还。帽子上的名目经过规范化,我就升级成了“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和默存一样。
我和同伙冒雨出席棚,只愁淋成落汤鸡,不料从此成了“落水狗”,人人都可以欺凌戏侮,称为“揪斗”。有一天默存回家,头发给人剃掉纵横两道,现出一个“十”字;这就是所谓“怪头”。幸好我向来是他的理发师,赶紧把他的“学士头”改为“和尚头”,抹掉了那个“十”字。听说他的一个同伙因为剃了“怪头”,饱受折磨。理发店不但不为他理发,还给他扣上字纸篓子,命他戴着回家。
我的同伙没遭这个恶作剧,可是宿舍大院里立刻有人响应了。有一晚,同宿舍的“牛鬼蛇神”都在宿舍的大院里挨斗,有人用束腰的皮带向我们猛抽。默存背上给抹上唾沫、鼻涕和糨糊,渗透了薄薄的夏衣。我的头发给剪去一截。斗完又勒令我们脱去鞋袜,排成一队,大家伛着腰,后人扶住前人的背,绕着院子里的圆形花栏跑圈儿;谁停步不前或直起身子就挨鞭打。发号施令的是一个“极左大娘”——一个老革命职工的夫人;执行者是一群十几岁的男女孩子。我们在笑骂声中不知跑了多少圈,初次意识到自己的脚底多么柔嫩。等我们能直起身子,院子里的人已散去大半,很可能是并不欣赏这种表演。我们的鞋袜都已不知去向,只好赤脚上楼回家。
那位“极左大娘”还直在大院里大声恫吓:“你们这种人!当心!把你们一家家扫地出门!大楼我们来住!”她坐在院子中心的水泥花栏上侦察,不时发出警告:“×门×号!谁在撕纸?”“×门×号!谁在烧东西?”一会儿又叫人快到大楼后边去看看,“谁家烟筒冒烟呢!”夜渐深,她还不睡,却老在喝问:“×门×号!这会儿干吗还亮着灯?”
第二天清晨,我们一伙都给赶往楼前平房的各处院子里去扫地并清除垃圾。这是前夕不知谁下的命令。我去扫地的几处,一般都很体谅。有的说,院子已经扫过了,有的象征性地留着小撮垃圾给我们清除。有一家的大娘却狠,口口声声骂“你们这种人”,命我爬进铁丝网拦着的小臭旯旮,用手指抓取扫帚扫不到的臭蛋壳和烂果皮。押我的一个大姑娘拿一条杨柳枝做鞭子,抽得我肩背上辣辣作痛。我认识她。我回头说:“你爸爸也是我们一样的人。”因为我分明看见他和我们一起在席棚里登台示众的。那姑娘立起一对眼珠子说:“他和你们不一样!”随手就猛抽一鞭。原来她爸爸投靠了什么有权力的人,确实和我们不一样了。那位姑娘的积极也是理所当然。
宿舍大院的平房里忽出现一个十六七岁的红卫兵。他星期日召集大楼里的“牛鬼蛇神”去训话,下令每天清早上班之前,扫大院,清除垃圾,还附带一连串的禁令:不许喝牛奶,不许吃鱼、吃肉、吃鸡蛋,只许吃窝窝头、咸菜和土豆。当时已经有许多禁令,也不知是谁制定的,如不准戴草帽,不准撵阳伞,不准穿皮鞋,等等。我们这群“牛鬼蛇神”是*驯良、*和顺的罪犯,不论谁的命令都一一奉行。因为一经“揪出”,就不在人民群众之中,而在人民群众之外,如果抗不受命,就是公然与人民为敌,“自绝于人民”。“牛鬼蛇神”互相勖勉、互相安慰的“官话”是“相信党,相信人民”。虽然在那个时候,不知有谁能看清党在哪里,人民又是谁。
“极左大娘”不许我家阿姨在我家干活,因为她不肯写大字报骂我。可是她又不准阿姨走,因为家有阿姨,随便什么人随时可打门进来搜查。默存的皮鞋领带都给闯来的红卫兵拿走了,又要拿打字机。阿姨撒谎说是公家的,没让拿。我教阿姨推说我们机关不准我家请阿姨,“极左大娘”只好放她走,我才关住了大门。阿姨临走对我说:“你现在可以看出人的好坏来了——不过,还是好人多。”这当然是她的经验之谈,她是吃过苦的人。我常想:好人多吗?多的是什么样的好人呢?——“究竟还是坏人少”,这样说倒是不错的。
“扫地出门”很多地方实行了,至少,造反派随时可闯来搜查。家家都有。“罪证”得销毁。宿舍里有个“牛鬼蛇神”撕了好多信,不敢烧,扔在抽水马桶里,不料冲到底层,把马桶堵塞了。住楼下的那位老先生有幸未列为“权威”,他不敢麻痹太意,忙把马桶里的纸片捞出漂净,敬献革命群众。这就引起宿舍里又一次“揪斗”。我回家较晚,进院看见大楼前的台阶上站满了人,大院里也挤满了人,有坐的,有站的。王大嫂是花儿匠的爱人,她一见我就偷偷向我摆手。我心知不妙,却又无处可走,正迟疑,看见平房里的张大妈对我努嘴,示意叫我退出去。可是“极左大娘”已经看见我了,提着名字喝住,我只好走上台阶,站在默存旁边。
我们都是陪斗。那个用杨柳枝鞭我的姑娘拿着一把锋利的剃发推子,把两名陪斗的老太太和我都剃去半边头发,剃成“阴阳头”。有一位家庭妇女不知什么罪名,也在我们队里。她含泪合掌,向那姑娘拜佛似的拜着求告,总算幸免剃头。我不愿长他人志气,求那姑娘开恩,我由她剃光了半个头。那是八月二十七日晚上。
剃了“阴阳头”的,一个是退休干部,她可以躲在家里;另一个是中学校长,向来穿干部服,戴干部帽,她可以戴着帽子上班。我没有帽子,大暑天也不能包头巾,却又不能躲在家里。默存急得直说“怎么办?”我持强说:“兵来将挡,火来水挡。总有办法。”我从二楼上三楼的时候,果然灵机一动,想出个办法来。我女儿几年前剪下两条大辫子,我用手帕包着藏在柜里,这会子可以用来做一顶假发。我找出一只掉了耳朵的小锅做楦子,用默存的压发帽做底,解开辫子,把头发一小股一小股缝上去。我想不出别的方法,也没有工具,连糨糊胶水都没有。我费了足足一夜功夫,做成一顶假发,害默存整夜没睡稳(因为他不会帮我,我不要他白陪着)。
我笑说,小时候老羡慕弟弟剃光头,洗脸可以连带洗头,这回我至少也剃了半个光头。果然,羡慕的事早晚会实现,只是变了样。我自持有了假发,“阴阳头”也无妨。可是一戴上假发,方知天生毛发之妙,原来一根根都是通风的,一顶假发却像皮帽子一样,大暑天盖在头上闷热不堪,简直难以忍耐。而且光头戴上假发,显然有一道界线。剪下的辫子搁置多年,已由乌黑变成橘黄色,和我的黑发色泽不同——那时候我的头发还没有花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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