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
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作者:蒋方舟 著 开 本:32开 书号ISBN:9787510834158 定价:32.0 出版时间:2015-06-01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
乔意是作家,姜夕是画家。
乔意有过婚史,对见丈母娘的礼数与规则非常熟悉,带了虫草和翡翠吊坠,态度亲热又不卑不亢,诚恳地有所保留。然而,母亲在饭桌上接受乔意敬酒的刹那,无法抑制地喜极而泣,还是让姜夕和乔意非常尴尬。
乔意吃完饭,又和母亲喝了几杯茶才告辞。母亲在厨房洗碗,非常愉悦地高声问客厅里的姜夕:“乔老师明天还过不过来吃饭?”
姜夕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随口说:“不来了。”
母亲说:“你让他过来吃嘛,过来吃。你要对他热情一点。”
说了很多遍,姜夕终于不耐烦地关掉电视,道:“各人有各人的生活。”
母亲从厨房里出来,满手都是肥皂泡,责备地说:“人家乔老师条件这么优秀,你这样怎么留住人家?”
姜夕听了,暴怒起来:“我不需要留住谁。你不要像个老鸨一样好不好?”
她脑海中出现的是旧时的高级妓院,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发髻梳得光溜溜的,去绣那永远绣不完的手帕,眼睛却不自觉地溜溜往那门槛看,两人低声猜测着男人什么时候会来。
母亲被骂得落下泪,用手腕去擦,转身回厨房继续洗碗,提高音量说:“女人很惨的,人生就那么几年。”说完把水声开得很大,拒绝再交流。
姜夕把电视打开,想让自己集中精力去看那部讲亚马孙河的纪录片,眼圈却不受控制地慢慢红了。无论她取得怎样的成绩,在母亲心中,她将永远是那个乖僻且注定凄凉的女人。
怎么说都说不通,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
姜夕出生的城市有座铜矿,全城人的吃穿用住、生老病死就全都围绕着这座矿。慢慢地,生活就变成了一座矿,黑暗、单调、深不见底。破败的炼铜厂,厂周围的石头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破败的浴室,浴室里的老年人和中年人身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根毛。
所有在这座城市出生的孩子,都慢慢融进了环境中,随着岁月流逝,逐渐变成二维平面,镶嵌在客厅的墙壁中。
成长,对于姜夕来说,就是一场避免成为墙壁涂料的战争。
姜夕小学升初中的暑假,爱上了绘画,并且成为方圆几公里唯一有爱好的孩子。她每天从图书馆借来厚厚的画册。母亲在灶台忙活,姜夕就坐在塑料小凳子上,画册平摊在膝盖上,童声童气地向母亲介绍一幅幅名画,还要小心画册不要溅上飞出的油滴。母亲连背影都看得出敷衍来:“喏,喏,你让开点。”
没有人能看出她用一点点斑斓光彩的碎片,拼凑出一个理想家庭的努力。
一家人吃鱼,用筷子把鱼戳得枪林弹雨,贪婪地把筷子头放在嘴里一嘬,蘸满唾液,继续戳下去,从老到小,神情与动作一模一样,仿佛诅咒。
姜夕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平摊在面前的一小块桌子上放剔出的鱼骨。
母亲看到了,用筷子指着姜夕,招呼全家人来看这个奇观:“我们家养出个大小姐。”桌上所有人都大笑起来,母亲笑得*大声。
他们也没有恶意,姜夕对自己这样说道。可眼圈却不受控制地热了,内心兀自结了一层冰。
姜夕曾同时生活在两种人生中,一种是她为自己构建出的绘画世界,用笔触模拟出的日光变幻、丰腴洁白的女子被风吹起的金黄发丝、艺术家们坎坷而荣耀的人生,“卡—拉—瓦—乔—”,她喜欢重复这几个音节,仿佛是一个打开陌生世界大门的咒语。
另一种人生,是真实的,没有奇迹的。她需要讨好一切不愿讨好的人。两种人生的唯一接触点,是她对于未来生活的幻想,黑暗褪尽,冰雪消融,家人起立为她鼓掌。
可现实是,无论她在本市本省的绘画比赛中得多少奖杯,她的家人都兢兢业业地保持着视若无睹的姿态。他们害怕自己的鼓励会让她把“画画”这个业余时间搞搞的东西当作终身的事业。
直到姜夕考上了美术学院,离开家。两个世界交汇的可能性终于彻底消失了。
二
酒店房间很大,正对着台北*美的天际线,云与青黛色的山之间是一道黄昏的余晖,高耸的老旧建筑像是山谷雾气中的海市蜃楼。
姜夕没有花太多时间看风景。她迅速冲了个澡,把带来的衣服挂在衣橱里。一溜从黑到白之间渐变的色谱:黑、深灰、珍珠灰、象牙白、奶白、甜白、白。乔意很不满她的穿衣风格,他比她大十八岁,刚好大出一个青春来,却在姜夕身上享受不到年龄差距所带来的感官新奇和刺激,简直是上当受骗。
套了一件没有轮廓的黑裙子,姜夕赶紧下楼。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五分钟,一到大堂就看到一个红色头发的女孩微笑着迎上来。
红发女孩是画廊的工作人员,来接姜夕去布展。女孩很娇小,穿球鞋,比姜夕矮一个头,穿着一件松垮的白色背心和破洞牛仔裤。她的动作和表情虽然稚气夸张,却有掩盖不住的精明锋芒,她连连惊呼姜夕本人比照片更美。
两人握手,姜夕看着女孩儿指甲上印着小恶魔的图案,十分有趣。女孩儿则打量着姜夕拳头中指上的六爪镶嵌钻戒,姜夕不自然地转动了一下戒指,把大得显眼的钻石藏到了手掌内。
“乔先生没有一起过来?”女孩帮姜夕拉开酒店的大门,随口问道。
姜夕和乔意订婚的事虽不是秘密,可也没多少人知道。姜夕有种被人窥探和研究的不适,把门拉住,冷冷地说:“我自己来。”
女孩立刻感觉到了,笑容僵在那里。
姜夕意识到自己近来对年轻人有越来越多的不满,理直气壮的苛责,尤其是对漂亮聪明又有野心的女孩,这恐怕是衰老之后才会启动的自我防御机制。她软了口气,笑着问道:“刚毕业吗?”
女孩说自己还没毕业,现在是实习期。
姜夕笑道:“我**份工作是在杂志社,没钱租房,住在办公室的储物间里,门都锁不上。我还记得那时候有些男同事,四十多岁,每天早早地到办公室,打开我房间的门,大口吸一口气,说:‘越来越有女人味了。’”
没有比同情更能迅速拉近距离的情感,红发的女孩听得又惊又气:“那你没告他们性骚扰?”
姜夕笑了,说:“我们那时候怎么敢对长辈拍桌子?”
国营的杂志社,大部分的员工都是工作十年以上的老雇员,因此杂志社维持着一种如今稀缺的大家庭感:温暖但是藏污纳垢,每个人都坦然地暴露着自己懒惰、丑陋的一面,家丑不可外扬,面对龃龉,默契地捂住彼此的眼睛。
红发的女孩突然想起什么,从大包里找出一个资料夹,翻开是一张影印的老照片,那是杂志社创刊十周年时的员工合影,大家坐在台阶上,笑容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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