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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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琴

凤凰琴

作者:刘醒龙

开 本:32开

书号ISBN:9787555905608

定价:28.0

出版时间:2018-08-01

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


张英才因此没吃晚饭,父亲回来时他已睡了。躺在床上听见父亲在问为什么,母亲说刚才他突然头疼起来了,父亲说:“屁,是读书读懒了身子。”说着气就来了,“十七八的男人,屁用也没有,去年预选差三分,复读一年反倒读蚀了本,今年倒差四分。”张英才蒙上被子不听,还用手指塞住耳朵。后来母亲进房来,放了一碗鸡蛋在他床前,小声说:“不管怎样饭还是要吃的,跟别人过不去还可以,跟自己过不去那就比苕还苕了。”又说,“你也真是的,读了一年也不见长进,哪怕是比去年少差一分,在你父面前也好交代些呀!”闷了一会儿,张英才就出了一身汗,他撩开被子见母亲走了,就下床,闩上门,趴到桌子上给一位女同学写信,他写道:我正在看一本《小城里的年轻人》,里面有篇叫《第九个售货亭》,写得棒极了!而你就像里面那个叫玉洁的姑娘,你和她的心灵一样美。写了一通后,他忽然觉得没话写了,想想后,又写道:我舅舅在乡文教站当站长,他帮我找了一份很适合我个性的工作,过两天就去报到上班,这个单位大学生很多。至于是什么单位,现在不告诉你,等上班后再写信给你,管保你见了信封上的地址会大吃一惊。写完后,他读了一遍,不觉一阵脸发烧,提笔准备将后面这段假话画掉,犹豫半天,还是留下了。回转身他去吃鸡蛋,一边吃一边对自己说:“天下女伢儿都爱听假话。”鸡蛋吃到一半,他忽然想起自己一分钱也没有,明天寄信买邮票这样的小事,还得伸手朝父母讨钱。他勉强再吃了两口,怎么也吃不下去了,推开碗,仰面倒在床上无声地哭起来。张英才醒来时,才知道自己睡了一夜,连蚊帐也没放下,身上到处是红包包,痒死个人。他坐起来看到昨夜吃剩下的半碗鸡蛋,觉得肚子饿极了,他想起学校报栏上的卫生小知识说隔夜的鸡蛋不能吃,就将已挨着碗边的手缩回来。这时,母亲在推房门。他懒得去开门,他知道那门闩很松,推几次就能够推开。
推几下,门真的开了,母亲进来低声对他说:“你舅舅来了,你态度可要放好点,别像待我和你父一样。”母亲扫了几眼那半碗鸡蛋和张英才,叹口气,端起碗三两口就吃光了。张英才想提醒母亲,话到嘴边停住了。他穿好衣服走到堂屋,冲着父亲对面坐着的男人客客气气地叫了声舅舅。
舅舅说:“英才,我是专门为你的事来的。”父亲说:“蠢货!还不快谢谢。”张英才看了一眼舅舅的脚,从乡里到这儿有二十多里路,这大清早的露水重得很,舅舅的皮鞋上却是干干净净的,他觉得自己心中有数了,嘴上还是道了谢。舅舅说:“我给你弄了一个代课的名额。这学期全乡只有两个空额,想代课的却有几十个,所以拖到昨天才落实。你抓紧收拾一下,吃了早饭我送你到界岭小学去报到。”张英才听了耳朵一竖:“界岭小学?”母亲也不相信:“全乡那多学校,怎么偏把英才送到那个大山杪子上去?”舅舅说:“正因为大家都不愿去,所以才缺老师,才需要代课的。”父亲说:“不是还有一个名额吗?”舅舅愣了愣才回答:“乡中心小学有个空缺,站里研究后,给了隔壁垸的蓝飞。”母亲见父亲脸上在变色,忙抢着说:“人家蓝二婶守寡养大一个孩子不容易,照顾照顾也是应该的。”父亲掉过脸冲着母亲说:“那你就弄碗农药给我喝了算了,看谁来同情你。”舅舅不高兴了:“别有肉嫌肥,不干就说个话,我好请别人家的孩子,免得影响全乡的教育事业。”父亲一听软了:“当了宰相还想当皇帝呢,人哪不想好上加好呢,我们这是说说而已。”母亲抓住机会说:“英才,还不赶快收拾东西去!”一直没作声的张英才说:“收拾个屁!我不去代课。”
父亲当即去房里拎出一担粪桶,摆在堂屋里,要张英才随粪车一路到镇上去拉粪。张英才瞅着粪桶不作声。舅舅挪了挪椅子,让粪桶离自己远点,离张英才近点,边挪边说:“你没有城镇户口,刚一毕业就能到教育上来代课就算很不错咧,再说你不吃点苦,我怎么有理由在上面帮忙说话呢?”父亲在一边催促:“不愿教书算了,免得在家没个帮手。”张英才抬起头来说:“父,你放文明点好吗?舅舅是客人又是领导干部,你敢不敢将粪桶放在村长的座位前面?”父亲愣愣后将粪桶拎了回去。
母亲早就进房帮张英才收拾行李去了。堂屋只剩下舅甥两人。张英才也挪了一下椅子,和舅舅离得更近些,贴着耳朵说:“我知道,你是昨天来的,先去了隔壁垸里。”停一停,他接着说:“假如我去了那上不巴天、下不接地的地方,你被人撤了职那我怎么办?”舅舅回过神来:“你这伢儿,尽瞎猜,我都快五十的人了,还不知道卒子该怎么拱?先去了再说。我在那儿待了整十年才解决户口和转正。那地方是个培养人才的好去处,我一转正就当上了文教站长。”
舅舅从怀里掏出一副近视眼镜,要张英才戴上。张英才很奇怪,自己又不是近视眼,戴副眼镜不是自找麻烦嘛。舅舅解释半天,他才明白,舅舅是拿他的所谓高度近视做理由,站里其他人才同意让他出来代课的。舅舅说:“什么事想办成都得有个理由,没有理由的事,再狠的关系也难办,理由小不怕,只要能成立就行。”张英才戴上眼镜后什么也看不清,而且头昏得很,他要取下,舅舅不让,说本来准备早几天送来让他戴上适应适应,却耽搁了,所以现在得分秒必争。还说,界岭小学没人戴眼镜,他戴了眼镜去,他们会看重他一些,另外,他戴上眼镜显得老成多了。
张英才站起来走了几步,连叫:“不行!不行!”父母亲不知道情由,从房里钻出来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叫不行!”父亲还骂:“你是骆驼托生的,生就个受罪的八字。”张英才用手摸摸眼镜说:“你除了八字以外什么也不懂。”说完便进房里去,片刻夹着那本小说出来说:“舅舅,我们走吧!”母亲说:“还没吃早饭呢!”张英才说:“我今天走上工作岗位,该舅舅请我的客。”舅舅很爽快地点点头,让张英才的父母很是吃惊,几乎同时说:“这不是屁股屙尿——反了嘛!”
张英才背着行李出门时,垸里的几个年轻人还来劝他别去,说我们这块地盘和界岭比,就像城里和我们这儿比一样。张英才不听,说人各有志,人各有命嘛。父亲听了这句话很高兴,认为儿子长进多了,这一年复读总算没白读。临和家里人分手时,母亲哭了,父亲不以为然,在一旁数落说:“又不是去当兵,哭个什么!”在路上,张英才一直想这个问题,怎么去当兵就可以哭,大家不都是抢着去吗?”
舅舅是诚心请张英才的客,一路上逢卖吃食的地方就进去问,但大家卖的都是隔夜的油条。到上山前的后一处店子仍是这样,舅舅只好买上十根油条塞进他提着的网兜里,却又将十个皮蛋塞进了张英才的挎包里。山路有二十多里远,陡得面前的路都快抵着鼻尖了。路不好走,又戴着很别扭的眼镜,张英才很少顾得上和舅舅说话。歇脚时,他问学校的基本情况,舅舅要他别急,等会儿一看就清清楚楚。他又问当小学老师要注意些什么,舅舅说,看见别的老师打学生时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就行。张英才见舅舅对这类话不感兴趣,就不再问这些,回头问蓝飞的母亲年轻时长得漂不漂亮,等了半天不见动静,朦胧中他觉得有些异样,摘下眼镜一看舅舅正在揉眼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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