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外婆的最后一面
记得见外婆的最后一面,是在十年动乱的文革期间,那是一九六七年的冬末。自那次见面之后,我再也无法见到我的外婆了!我,至今清楚地记得离别那天:外婆倚门噙泪远眺我离去的身影……可谁想:这次离别竟成了永别! 那情那景就永远被定格在我脑海里了。
在我所有的长辈中,外婆是我最亲最敬的人了,她那慈祥的面容、温暖的目光、怜爱的话语,时时浮现在我眼前……这——对于幼年丧母的我,更显得弥足珍贵!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很早就去世了,那是在我奶奶去世后不到一个月的时候。我依稀记得:母亲出殡那天,外婆伤痛得在地上打滚……我至今都不清楚:外婆究竟是怎样从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创痛中熬过来的!那时的我,真是天真得可以!根本就不懂什么叫生离死别,甚至懵懂到不会去哭。殊不知,不幸的童年从此便开始了……那年,我五岁、弟三岁、嗷嗷待哺的小妹才出生一个来月!
母亲去世后,我们的家就散了架了。那年头“大跃进” ,父亲在人民公社工作,正在“大炼钢铁” ,根本无暇带养我和弟妹,我和弟弟被分别和轮换着寄养在外婆家、两个姑姑家,可怜的妹妹则被送给别人家做养女。
在那“穷光荣”的岁月里,恰逢三年自然灾害。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行船更遭打头风”啊!不久,妹妹便在饥寒中夭折了!至今,每当念及此,我和弟弟都禁不住泪流满面,久久不能自已!
母亲去世两年后,父亲找来个后妈。我被接到他的身边,可弟弟仍留在大姑家抚养。记得那是一九六七年的冬末,父亲在崇山峻岭的山区工作,我也在那小山村的小学读书,那年我十三岁。不久,文革的烈火烧到父亲所在的公社。公社里的干部无论大小,都被“红卫兵”当成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通通被揪了出来。父亲也不例外,还被红卫兵戴着“高帽子”游街示众。那时节,我突然十分想念在群山远处的外婆,音讯阻隔、已有八年未谋面的外婆,她老人家究竟怎么样了呢?
那年的山区,交通十分不便,道路崎岖而陡峭、泥泞难行。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早晨,我打点着简单的行李,挎起背包出发了。从山区到外婆家有足足八十华里的山路,途中要翻过两座大山、穿越一片茂密的森林,全靠自己步行,中途还得息宿一晚。那年的我,身体特细小瘦弱,沿途还时不时听见红卫兵 “文攻武卫”的枪声,以及子弹划过天空的呼啸声。可我却一点都不害怕,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尽快见到外婆!
经过两天的艰难跋涉,我终于见到了久违的外婆。一进门,当我跪下叫她:“外婆”的时候,她先是张着嘴巴、瞪着一双惊愕的眼睛;当明白我就是她阔别了八年的外孙时,随即泪如雨下,一把将我紧紧搂在怀里,嘴里叫着我的小名,喃喃地说:“金崽,可见到你了,我高兴、我今天真高兴呀!”
眼前的外婆与印象中的相比,已苍老了许多,善良如月亮般的脸上似乎写满了岁月的艰辛,慈爱的目光深处还藏着深深的忧郁。外婆共生育了八个子女,她的一生都在为子女操劳,且都养大成人,可谓呕心沥血、已身心俱疲。艰难的生活、无情的光阴已洗白了她头上的发丝。可最后,我妈和大舅却还是先她而去了……
外婆见到我,可乐坏了!她先是简单地问了一些我的基本情况,伺后便忙着杀鸡煮蛋,忙得不亦乐乎。那时候的农村实在是太穷了,到处可看到穿补丁衣服的农民,就算是城里人又能好到哪里去?!那年头,买粮要粮票、买布要布票、买肉要肉票、甚至连买包好烟还得开后门去!能吃上鸡、蛋已经是相当不错了!可外婆她还嫌不够,穷得“叮当”响,还变着法子到左邻右舍去借来:腊肉、火腿、腌制的野味等给我下饭。
忙碌了好一阵子,终于开饭了。饭桌上,外婆一个劲地往我碗里夹菜,看着我怜爱地说:“金崽,吃啦,吃啦,看你这么瘦、筋骨体,要多吃些,长身体呀” !那神情:“就像恨不得一口就让我吃成个胖子” !她那双温暖的目光:有如冬日里的阳光,倾刻间暖遍我的全身。我看着满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看着外婆那双慈祥的目光,我的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后妈那双——“白眼” ……不让我吃中餐……饿得实在不行……跑到山民地里……战战兢兢偷吃红薯的情景来……,不觉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入夜了,外婆点上油灯,我和外婆全家围坐在一起。那时三舅刚新婚不久,新房里的家具全是新崭崭的,大家挤在一块天南地北地闲聊,很是热闹。但外婆最关心的还是我那八年的离情,在外婆企盼目光的鼓励下:我便将后妈怎样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 ,对我如何刻薄……如何变着法子虐待我的事……,一古脑倒了出来。当我说到:后妈在毛毛细雨里硬逼着我上山打柴,路上滑,孤身一人在深山老林……听见怪鸟发出老人般“沉痛叹息”的怪叫声……吓得 “毫毛倒竖,头皮发麻” 时 ,外婆以手加额,忙说:“罪过、罪过!”当听到:“慌张中我被大柴刀在手上砍了个大口子,血流如注……死死掐住伤口……差点昏死过去……”后,外婆心疼地抚摸我手上那 “小孩口”似的伤疤,慈爱的目光里盈满了泪水,安慰道:“是祖宗有灵!祖宗显灵!你妈妈在保佑你啊!”
记得有一次去拔猪草,当我光着膀子下到泥塘里去捞泡泡草,不料泥塘里的蚂蝗特别多,才一会儿工夫我的身上就叮上了好多条蚂蝗,吓得我赶紧跑上岸抓蚂蝗,一下子便抓下来十几条……;当我挑着猪草回到家时,爹又在我背上发现了三、四条蚂蝗,便赶紧扒下扔到火坑里去烧掉……,爹的眼泪也下来了。听到这里,外婆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造孽,真是造孽呀!还是俗话说得好:肯得个乞婆娘、唔肯得个做官的爷啊!……” 她说。
夜已经很深了,我似乎还没有一点倦意,恨不得将过去的一切不快、不幸通通倒个干净!还是外婆心疼我,怕我太累了,指着那张新床、那张舅舅新婚的大床说:“金崽,你就睡在那!”我看着舅舅、舅妈很不好意思,也很是不忍,坚持要睡外铺。外婆见状,硬生生地就将舅舅他们赶了出去,还说:“我的金崽,就配吃最好的东西、睡最好的床!” 我拗不过外婆,只好就寝……
过了两天“皇帝”般的日子,占着舅舅的婚床,我实在过意不去,况且我身无分文,连一丁点儿象样的东西都买不来孝敬外婆,便决定要走。当我抓起行李跟外婆告别的时候,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你妈妈扔下我不管了,难道你……也不理我了!”说着就哽咽起来……我不忍拂了她老人家的心意,只好再住了一晚,但声称明天一定要走。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便被厨房里“噼噼啪啪”的烧柴声惊醒了。我一咕噜爬了起来,一看:外婆弓着背,在昏暗的火光里,已将一桌饭菜准备好了,还煮好了一窝茶叶蛋,正冒着热气呢!吃过早饭,我怀揣着外婆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茶叶蛋上路了。门外的天色阴沉沉的,还“呜呜”地刮着北风,外婆执意要送,我楞是硬把她搁在大门口不让动,三步并作两步逃也似地赶紧离去,心里却是伤伤的……;背后传来外婆的叮咛:“金崽!路上小心,路上小心!走好啊!……”我赶紧回道:“我晓得呢,外婆!您放心好了,等我赚了钱,我还会……”一会儿,我踏上了外婆门前小河边的那座木桥,回过头去,外婆还站在那里,我挥挥手示意外婆进屋去,她就是站在寒风里不动……已经走出了二里多地了……,我登上了一座小山包,手扶着背包触到那茶叶蛋,还热热的哩!我禁不住又回过头去,那一刻我呆住了:“远远地只见外婆孱弱地倚着门槛、一手加额、轼泪,还站在那大门口远眺我离去呢!……”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就如断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自那以后,三年不到外婆就病逝了。更悲哀的是:外婆去世时,我却浑然不觉!那是在她老人家下葬以后很久才知道的……后来,我参加了工作,有了一份收入。但是,但是……我却再也没有机会回报我的外婆了!……
此后,每逢到舅舅家,我总要登上那座小山包……回过头去……可是,可是……我的外婆呢?………
——写在外婆逝世三十二周年
二00四年十二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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