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笔下的父亲

  父亲说:“高兴啊,有什么不高兴的。”

  我说:“那怎么包饺子的时候叹气,还自言自语老了老了。”

  父亲笑了,说:“昨天,我们导演指示——给这老爷子一句台词,连台词都让我说了,那不真算演员了吗?我那么说你听着可以吗?……”

  我恍然大悟——原来父亲是在背台词。

  我就说:“爸,我的话,也许你又不爱听。其实你愿怎么说都行,反正到时候,不会让你自己配音,得找个人替你再说一遍这句话……”

  父亲果然又不高兴了。

  父亲又以教训的口吻说:“要是都像你这种态度,那电影,能拍好吗?老百姓当然不愿意看。一句台词,光是说说的事吗?脸上的模样要是不对劲,不就成了嘴里说阴,脸上作晴了吗?”

  父亲的一番话,倒使我哑口无言。

  惭愧的是,我连父亲不但在其中当群众演员,而且说过一句台词的这部电影,究竟是哪个厂拍的,片名是什么,至今一无所知。

  我说得出片名的,仅仅三部电影——《泥人常传奇》、《四世同堂》、《白龙剑》。

  前几天,电视里重播电影《白龙剑》,妻忽指着屏幕说:“梁爽,你看你爷爷。”

  我正在看书,目光立刻从书上移开,投向屏幕——哪里有父亲的影子……

  我急问:“在哪儿在哪儿?”

  妻说:“走过去了。”

  是啊,父亲所“演”的,不过就是些迎着镜头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群众角色,走得时间最长的,也不过就十几秒钟。然而父亲的确是一位极认真极投入的群众演员——与父亲“合作”过的导演们都这么说……

  在我写这篇文字间又有人打来电话——

  “梁晓声?”

  “是我。”

  “我们想请你父亲演个群众角色啊?……”

  “这……我父亲已经去世了……”

  “去世了?……对不起……”

  对方的失望大大多于对方的歉意。

  如今之中国人,认真做事认真做人的,实在不是太多了。如今之中国人,仿佛对一切事都没了责任感。连当着官的人,都不肯愿意认真地当官了。

  有些事,在我,也渐渐地开始不很认真了,似乎认真首先是对自己很吃亏的事。

  父亲一生认真做人,认真做事,连当群众演员,也认真到可爱的程度。这大概首先与他愿意是分不开的。一个退了休的老建筑工人,忽然在摄影机前走来走去,肯定的是他的一份愉悦。人对自己极反感之事,想要认真也是认真不起来的。这样解释,是完全解释得通的。但是我——他的儿子,如果仅仅得出这样的解释,则证明我对自己的父亲太缺乏了解了。

  我想——“认真”二字,之所以成为父亲性格的主要特点,也许更因为他是一位建筑工人,几乎一辈子都是一位建筑工人,而且是一位优秀的获得过无数次奖状的建筑工人。

  一种几乎终生的行业,必然铸成一个明显的性格特点。建筑师们,是不会将他们设计的蓝图给予建筑工人——也即那些砖瓦灰泥匠们过目的。然而哪一座伟大的宏伟建筑,不是建筑工人们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呢?正是那每一砖每一瓦,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十几年、几十年地,培养成了一种认认真真的责任感,一种对未来之大厦矗立的高度的可敬的责任感。他们虽然明知,他们所参与的,不过一砖一瓦之劳,却甘愿通过他们的一砖一瓦之劳,促成别人的冠环之功。

  他们的认真乃因为这正是他们的愉悦。

  愿我们的生活中,对他人之事的认真,并能从中油然引出自己愉悦的品格,发扬光大起来吧。

  父亲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父亲曾是一个认真的群众演员。或者说,父亲是一个“本色”的群众演员。

  以我的父亲为镜,我常不免问我自己——在生活这大舞台上,我也是演员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演员呢?就表演艺术而言,我崇敬性格演员。就现实中人而言,恰恰相反,我崇敬每一个“本色”的人,而十分警惕“性格演员”……

  父亲的半瓶酒

  贾平凹

  我在城里工作后,父亲便没有来过,他从学校退休在家,一直照管着我的小女儿。

  去年,父亲给我的信上说,他很想来一趟,因为小女儿已经满地跑了,害怕离我们太久,将来会生疏的。但是,一年过去了,他却没来,只是每月寄一张小女儿的照片,叮咛我好好写作,说:“你正是干事的时候,就努力干吧,农民扬场趁风也要多扬几锨呢!但听说你喝酒厉害,这毛病要不得,我知道这全是我没给你树个好样子,我现在也不喝酒了。”接到信,我十分羞愧,便发誓再也不去喝酒,回信让他和小女儿一定来城里住,好好孝顺他老人家一些日子。

  但是,没过多久,我的作品在报刊上引起了争论。争论本是正常的事,复杂的社会上却有了不正常的看法,随即发展到作品之外的一些闹哄哄的什么风声雨声都有。我很苦恼,也更胆怯,像乡下人担了鸡蛋进城,人窝里前防后挡,唯恐被撞翻了担子。茫然中,便觉得不该让父亲来。但是,还未等我再回信,在一个雨天他却抱孩子搭车来了。

  老人显得很瘦,那双曾患过白内障的眼睛,越发比先前滞呆。一见面,我有点惶恐,他看了看我,就放下小女儿,指着我让叫爸爸。小女儿斜着看我,怯怯地刚走到我面前,突然转身扑到父亲的怀里,父亲就笑了,说:“你瞧瞧,她真生疏了,我能不来吗?”

  父亲住下了,我们睡在西边房子,他睡在东边房子。小女儿慢慢和我们亲热起来,但夜里却还是要父亲搂着去睡。我叮咛爱人,什么也不要告诉父亲,一下班回来,就笑着和他说话,他也很高兴。一到晚上,家里来了很多人,都来谈社会上的风言风语,谈报刊上连续发表批评我的文章,我就关了西边门,让他们小声点,父亲一进来,我们就住了口。可我心里毕竟是乱的,虽然总笑着脸和父亲说话,小女儿有些吵闹了,就忍不住斥责,又常常动手去打屁股。这时候,父亲就过来抱了孩子,说孩子太嫩,怎么能打,越打越会生分,哄着到东边房子去了。我独自坐一会儿,觉得自己不对,又不想给父亲解释,便过去看他们。一推门,父亲在那里悄悄流泪,赶忙装着眼花了,揉了揉,和我说话,我心里愈发难受了。

  从此,我下班回来,父亲就让我和小女儿多玩一玩,说再过一些日子,他和孩子就该回去了。但是,夜里来的人很多,人一来,他就又抱着孩子到东边房子去了。这个星期天,一早起来,父亲就写了一个条子贴在门上——“今日人不在家”,要一家人到郊外的田野里去逛逛。到了田野,他说去给孩子买些糖果,就到远远的商店去了。好长的时候,他回来了,腰里鼓囊囊的,先掏出一包糖来,给了小女儿一把,剩下的交给我爱人,让她们到一边去玩。又让我坐下,在怀里掏着,是一瓶酒,还有一包酱羊肉。我很纳闷:父亲早已不喝酒了,又反对我喝酒,现在却怎么买了酒来?他使劲用牙启开了瓶盖,说:“平儿,我们喝些酒吧,我有话要给你说呢。你一直在瞒着我,但我什么都知道了。我原本是不这么快来的,可我听人说你犯了错误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怕你没有经过事,才来看看你。报纸上的文章,我前天在街上的报栏里看到了,我觉得那没有多大的事。你太顺利了,不来几次挫折,你不会有大出息呢!当然,没事咱不寻事,出了事也不要怕事,别人怎么说,你心里要有个主见。搞你们这行事,你才踏上步,你要安心当一生的事儿干了,就不要被一时的得所迷惑,也不要被一时的失所迷惘。这就是我给你说的,今日喝喝酒,把那些烦闷都解了去吧。来,你喝喝,我也要喝的。”

  他先喝了一口,立即脸色通红,皮肉抽搐着,终于咽下了,嘴便张开往外哈着气。那不能喝酒却硬要喝的表情,使我手颤着接不住他递过来的酒瓶,眼泪刷刷地流下来了。

  喝了半瓶酒,然后一家人在田野里尽情地玩着,一直到天黑才回去。父亲又住了几天,他带着小女儿便回乡下去了。但那半瓶酒,我再没有喝,放在书桌上,常常看看它,从此再没有了什么烦闷,也没有从此沉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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