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用马车在乡间的小路上疾驰着，车后扬起阵阵灰尘。莉莲忐忑不安地坐在车前的高椅上。弟弟皮埃尔用鞭子指着前方隐约可见的房屋群说：“就快要到了，姐姐。”莉莲一声不吭，紧咬着下嘴唇，默默地注视着前方。
     车子终于在小镇爷爷的时钟店前停了下来。莉莲微微提起长裙，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提着旅行箱，向店门前的木质走道走去。 
     她回过头来，看看弟弟皮埃尔。手握缰绳的他，正望着清澈的天空中，那新建的铁路线上的机车喷发出的一股股浅灰色浓烟。
     莉莲问道：“你不进来吗？”
     皮埃尔朝她看看，笑着说：“并且见爷爷一面？”“还不到正午，他现在还在工作。”她用那双漂亮而略带忧郁的眼睛恳求弟弟，“奶奶可能会做柠檬茶的。”皮埃尔又笑了起来，“天气是很热，可即便是在柠檬茶上放上大片的冰片，我也不会进去的。他们所需要的是你和你那一口流利的英 语。下个礼拜，咱们家的苹果需要装车的时候，我会再来的。”他吆喝着马儿们，驾着车离开了。
     莉莲回身向爷爷的店铺走去。她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被请到这儿来。可能是奶奶要她来帮忙招呼顾客。那可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如果她只是待在店面上，就不会和爷爷遭遇了。
     店铺的门开了。奶奶大声叫道：“午安，我的小宝贝儿。”她伸出双臂，莉莲走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了奶奶。奶奶说：“进来。”然后把莉莲领了进去。
     莉莲走进阴凉、微暗的店铺。这里的一切都布置得和六个月前，奶奶和爷爷刚从法国搬到这里开店时一模一样。沿墙一字排开的货架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时钟。对面墙上，各式挂钟上的摆锤，沿着各自的弧线，有规律地摆动着。房间里，充满了钟儿们发出的嘀嗒声。她在想象着，钟里的，  那些忙忙碌碌的，轮子和轮牙们，是怎样一下一下标注出时间的。脸上不由露出了微笑。
     奶奶指着柜台后面，那几只放在玻璃柜里的旧式座钟说：“不是所有的人都想要新的，用机器做的塞斯· 托马斯钟。一些先生们来打听，他们从欧洲带回来的，手工做的古钟能不能修。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请讲得一口流利英语的你到这儿来的原因。这儿说法语的人不多。”
    “您的英语说得不错。”莉莲答道。
    “我很幸运，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学了英语。我也能和顾客及邻居们练习着说英语。爷爷独自待在他的工作室里，几乎没学什么英语。如果爷爷和我在纽约市定居的话，他不会说英语倒也不是什么问题，那儿有许多人讲法语。可是，我们从法国来美国后，为了和你们家近一些，搬到 更偏西的这儿来了。这片安大略湖边的土地，盛产葡萄和苹果。可是几乎没有法国人到这儿来种植葡萄和苹果。爷爷必须学会，这个相对于我们的新国家的语言。你要做的就是帮他学英语。”奶奶向她微微一笑。
    莉莲微笑着看看奶奶。可当她想起她那位从未微笑过的爷爷时，心就不由得怦怦地跳了起来。
    奶奶在前面带路，引领着她往生活区走去。莉莲边往里走，边摘下了头上戴着的草帽。 
    在厨房里，奶奶说道：“我们要喝柠檬茶，”她冲冰箱点了点头，“你也来一点儿吗？”
    莉莲从冰块上凿下一长条，她很为能得到这样的款待而高兴。她把那块滑溜溜的冰块，放进奶奶递过来的玻璃杯里。
    厨房里的一个铃铛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奶奶解释道：“爷爷要喝咖啡，再热的咖啡他都能接受。稍候，你给他送过去。”边煮咖啡，边给自己打着气。如果，她轻手轻脚地走进爷爷的工作间，爷爷就不会发现自己。她应该把咖啡放在他身边，然后迅速地离开。那样的话，他就没理由像上次 她们来做客时，只因为弟弟皮埃尔把一个包裹掉到了地上，就说出那么多尖刻的话。
    奶奶把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放在一个碟子上，递到莉莲的手里。“不要敲门，”奶奶劝道，“打开门，径直走进去。”
    莉莲小心翼翼地端着碟子，努力保持着平衡，以免咖啡从杯子里溢出来。她走过门厅，向爷爷的工作间走去。 
    拧开工作间的球形把手，轻轻地推了一下。门很容易就被打开了，“砰”的一声撞到了后面的墙上。莉莲像工作台前，爷爷坐的那把有梯格式横档靠背椅那样静静地站在那儿。爷爷那满是银发的头颅，猛烈地晃动着；蓝色的罩衫领子上的皱褶，随着头颅的晃动变换着形状；可他手中的工具却 极其精确地在时钟上运作着。
    莉莲踮起脚向他走去。她的目光被爷爷面前的各式各样的时钟零件吸引住了。她把手中端着的放着咖啡杯的碟子，随意地沿着桌面推到了爷爷的工作台上。
    “唔！”爷爷一声严厉的叱责打断了她凝视的目光，“愚笨，粗心的女孩。”他用法语咆哮着。他的手戳着碟子边堆起的时钟零件，厉声说道：“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这些零件就像扫烂泥似的被你弄成这样。这要用好几个小时去对它们进行分类整理，还要看看它们是不是被碰坏了。这些零 件不是用机器制造的，它们是老式时钟上的零件，必须小心谨慎地去触摸它们。你刚才在想什么？你究竟在想什么？” 
    莉莲捂着脸，逃出了爷爷的工作间。她跑进厨房，依在奶奶的肩膀上哭泣着。
    “他的脾气是暴躁了些。”奶奶低声说道，“不过，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他不会忌恨你的。吸取教训吧。”
    “可他怎么就大发雷霆起来了呢？”“我沿着桌边，把放着咖啡杯的碟子推到了桌面上，碰到了那上面的时钟零件。”“你以后再也不要那样做了，”奶奶叹了口气说，“那是绝对不可以的。所有的零件都必须放在他原来放的地方。”
    中午，当奶奶和爷爷在饭厅用餐时，莉莲恳求奶奶，让自己在厨房用餐。她再也没有勇气去面对爷爷了。用过午餐后，莉莲收拾起餐具，准备拿去洗。
    奶奶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我去把这个盛泡黄瓜的罐子，送到地下室去。”她端起罐子向地下室走去，“我们到美国来之前，还没有吃过泡黄瓜呢。这泡黄瓜的味道很美。你妈妈把这些泡黄瓜拿来和我们分享，我真的很高兴。”奶奶打开地下室的门，向下迈了一步。
    一只猫尖叫了一声，奶奶吓得跳了起来。“哦！”接着是什么东西“砰”的一声，撞在地上发出的声音。爷爷的铃铛发出刺耳的声响。莉莲没有去理会那铃声，跑下地下室的阶梯，去看奶奶。
    奶奶坐在满是黄瓜和盐水的地上。“奶奶，您伤到了没有？”
    “没有，”奶奶笑着答道，“倒是黄瓜们受了伤。”
    莉莲把奶奶手里的罐子拿过来，“我来扶您起来。”
    “我来扶她！”爷爷的法国话，响雷一样从厨房门口传过来。他轰轰隆隆地从台阶上走下来。爷爷踢开地上的黄瓜，扶着奶奶往起站时，莉莲吓得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
    奶奶刚一用力往起站，就又痛得蹲了下去。莉莲急忙冲了过去。爷爷像轰讨厌的苍蝇那样，挥手让莉莲走开。他用胳膊搂着奶奶，奶奶靠在他的身上，一起走上了楼梯。
    莉莲捡拾着散落在地上的黄瓜，她在用这种方式安慰着自己受了伤害的情感。当莉莲重又回到厨房里时，奶奶坐在一把放了枕头的椅子上，一只脚搭在从起居室搬来的矮凳上。“我的踝骨受了伤，”她解释着，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我的臀部因为刚才跌的那一跤，到现在还疼呢。”当 她们的笑声平静下来时，一阵马蹄声，引起了莉莲的注意。她走到窗前，透过遮光帘的缝隙，她看到一个男孩从运货马车上跳了下来，然后从车上搬下一只木箱。
    莉莲说：“有人送来了一个板条箱。”
    “去，”奶奶说道，“把他带到这儿来。”
    莉莲带着那个男孩子，来到了厨房。他把那个板条箱放到桌子上，然后从箱子上头取下一封信，递到奶奶手里 。
    她打开信封，浏览了一下里面的信。“这封信是用法文写的，爷爷必须亲自看。”
    莉莲看了那男孩一眼。“不，亲爱的，”奶奶对她说，“信必须由你给爷爷送去。”
    莉莲从奶奶手里接过信，吓得浑身直哆嗦。她小心谨慎地打开爷爷工作间的门，手里握着门把，那样，门就不会撞到墙上了。
    爷爷正伏在摆满齿轮、微小的螺丝和其他零件的桌子上。当他去够一些从她站立的那个位置看不到的零件时，他的罩衫紧绷在他的肩膀上。
    莉莲蹑手蹑脚地向工作台走去。她就站在工作台的一旁，希望爷爷会看到她。那样，她就不用和爷爷说话了。
    爷爷把眼镜推到额头上，拿起桌子上的目镜，扣在右眼上，仔细地观察着摆在面前的时钟里的发条。莉莲急切地想象着，此时厨房里可能发生的一切。奶奶一定在笑容满面地和送货男孩交谈着。那个男孩肯定对厨房里凉爽的环境倍感惬意。微风会把厨房里的遮阳帘轻轻地吹起，可他不能在那  里耽搁太久，他的车上装满了要送的包裹。爷爷必须读到这封信。“爷爷。”她轻声叫道。他没有回答。
    她把目光从吸引着她注意力的发条上收回来，“对不起，爷爷。”她用法语说着。小镊子稳稳地捏在爷爷手里，他在专注地工作着。他的头猛地一抬。“用英语！”他强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