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家里总有好多事要做的。且不说采购年货，光拾掇一个家就有得忙了。洗的洗，晒的晒，掸墙擦玻璃拭橱柜给地板打蜡，这么让里里外外焕然一新，就她细模细样地打理，到底吃功夫。眼下总算过了自己这一关，觉得可以蛮像样蛮隆重地等着新年到来，更要紧的，等着孩子回家来了。想着孩子一进门眼见家最好看的样子，自己自然要被高出一头的阳光大男孩两手有力地抚住肩头，没大没小地用大人称赞孩子的口吻来夸。而这足意，再辛苦的操持再漫长的等待也值了呀。

这个家里，好像还没有谁把她当过大人。每逢过年，她先生给孩子压岁钱，总会给她一份，和孩子一样多。起初着恼，不肯要，他就笑着给她双份。久了，与孩子一道接受压岁钱便成了惯例。如今孩子大了，都念大学了，早已不要压岁钱，做父亲的也就不再给，却照例给她。她拿着钱钱心里挺甜意，虽然也挺不服气。

于是孩子与她，内心里大概从来一般大的。嘴上那声称谓随着孩子那样快地长大，快得老早就会讲故事她听，甚至，讲道理，便早已无所谓。渐渐地，她也就认可了自己的没道理和柔弱。而当她在外遭遇冒犯，孩子总是高大地矗立到她身边来，一言不发帮着她直视对方。她不喜欢往热闹地方去，风华正茂的大男孩就勾颈搭背地“押着”她满大街转悠，那脸红得，一句都讲不出来。孩子真是她的宝贝，天赐钟秀，聪慧过人。逢人羡意地夸赞，虽笑而不语，心里那甜蜜骄傲啊，简直都隐隐不安。因为这样好。有时候会奇怪而温馨地想，孩子怎么一来就长这么大了呢，梦一样。她生命里最美的一场梦。而这梦，分明还没有做够啊。

牵念起孩子，她的神情总那么美。孩子是她心头永远的温软。

就忍不住去储藏间打开那只樟木箱来。老旧的箱子还是她的陪嫁，迁居几回始终带着，看似笨重却那么贴心的物什，时间愈久愈弥足珍贵。箱子里整个是孩子从小到大穿过的衣物，由襁褓中的毛边绒布片儿小衣到后来那么多毛衫毛裤，大多是她亲手缝制编织的。小孩子长得快，好些都只一季，来年就不能穿了。闲时翻来看看，也会惊奇这般精致细腻的做工，分明比买来的还好。把些小物捧掌间，孩子成长中的温馨片段就跃然眼前，依稀捧着幼小的孩子那样亲那样好。如今孩子大得，这些片段也只能想想了。可到底为自己留住了这么多心爱的物证，可以在安静的时光里真切怀想，想得动容，自然免不了幸福地吸吸鼻子。

想那时怀抱孩子，那样喜欢贴着那粉嘟嘟的小脸，轻轻颠儿着轻轻念叨“行行囡囡”，那微阖着眼的神情看得人都可以温软得漾开。那时孩子多扁头，因为大人少有时间照料，睡的。她不让，丁点时间也要端手上。每当抚着孩子圆满的后脑勺，就欣慰。到底没给孩子落下什么遗憾。孩子是她生命里唯一的艺术品，每个细节，都要给予她心目中的最周正最精致最好。

她和先生都是独生子，可以生第二胎的，可她怎么也不想要了，有他一个足够了。即使以后离她远得不能再远，也甘愿在最深的孤寂里温暖而难过地念想和牵挂。把爱，全部地给予，让只此一生的孩子，带走只此一生的母亲生命里最好的时光最温润的心吧。

能有可以去悉心照料的人，这是多么好的日子啊。

恬然于这般时日，她始终是个无所建树的人，她的光阴大都耗他们身上了。她先生，是另一个孩子，在家的疯顽散漫是外人难以想象的。这耗带些闲情，使她并不觉如何操劳。她的脸庞神情里至今少有时光磨起的毛边。

眼下又要过年了。手头该做的都做好了。这样好的时候，就静待生命里的人回来团聚了。

窗外，“啪”地一声炸响。而后又一声，又一声。邻家孩子都开始放小鞭炮了。

这时候，人也该回来了吧。这时的等，是多么安逸温馨的字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