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盏路灯发呆。连续几个夜晚不由自主地来，只为在灯下静静站一会儿。这真是种独特的情境：似曾相识甚或一见如故，可这感受怎么也表达不清。人被定格似地对着它，除了特写它的清亮，渐渐地心神都被拿走，别的亮彩也不再。只剩一个人的夜、一盏灯，明净安宁，周遭，万籁俱寂。
 
灯在水岸阑珊处，静静清照这少有人踪的寂径。而近旁的水岸，夜如此璀璨。水辽远而斑斓，临水的树们全都沉浸于迷人的彩雾，华裳的水榭更闪烁得美轮美奂。所以那晚偶尔抬眼之前，还一点不知它的存在。可瞬间，步履就被升起的目光留住了：恍若重逢岁月里不经意的失散，亲切不尽。却也不曾潮起，只如夏夜热乎乎的身心来到这里，天空刚好滑落一缕幽凉，直接入了肺腑，舒适到足意，心因此入定般安宁。于是期望表达，期望把它想出来：它是什么，是谁，什么时候的……万语千言便汇聚脑海涌到嗓间来给你，可你一时辨不清哪句才最形象最称意，正挑花了眼地着急，它们偏是倏地躲进各自沟回角落里，把你变成个富有却失忆的可怜孩子，只好在灯的微笑里站定了，重新静下心，对照着去记忆深处，费劲地找。
 
之后几日纯为它而来。渐近，便见憧憧树影里淋下的那挂亮晶晶的珠翠帘子，只在末梢给松松拢了下，丝滑的流苏隐入幽暗里去。正面，则是初遇时给我印象至深的情景：一盏被树拥住了的灯。与树“长”在一起，所以不像其它路灯那样孤单地站在夜里。底下的我，也不似被舞台上那束清冷的追光罩着，形单影只地面对整个夜组成的庞大观众席。而有了这盏灯的夜，也和所有的夜不同。当来到夜里的灯被无数孩童般的叶子叽叽喳喳簇拥着，讲故事，这灯的世界也便有了生气有了绿色记忆。
 
是的，灯一定在讲可爱的故事给它们听，灯光便是一场从巨大的树洞里精彩亮相的故事会。身边紧紧拥围着的这些数也数不清的叶子，其实是树和灯的孩子，入夜总嫌与灯不够亲近，便一再聚拢来，托着下巴入神地，谛听。这情形一定被别的树羡慕着。为这我分明听见它们拉家扯口地朝着与自己最近的那盏灯赶路的跫音。之所以知道这些，只因当年我也是这些孩童中的一员。月亮升起时便早早地搬个小木凳来这灯下占个好位置，翘首期盼它说给我风月里的见闻。只是想不到走过悠长的时光还会回到这里，亲切重温。
 
于是再会故事里生动的章节：曾经清旷的乡野，短墙疏篱的家园。给我们削铅笔摇蒲扇讲故事的母亲，还年轻。我听见她嗓音清亮依旧地唤我，看见她充满热力地挽了我和月亮一道走着回家的路。新鲜的乡风清清拂过脸庞，早年的歌谣被一遍遍传唱。这时候，灯下的我便不是今天的我。我被还原到所在的那片时光了。那是梳着两条麻花辫的我，臂弯挎着个大包包，两手交握胸前，举首仰望它。若给谁看见，会以为有个人正对盏灯许愿。不是的，那人只在对灯说可还记得我？这些夜晚我都专程为你而来，想与你说些早年的话，想加盟这些自在的叶子，回到从前时光……
 
对此你不禁满眼惊奇。“它在你眼里，究竟是怎样的一盏灯呢？它再普通不过了啊。”真的，我们眼里的风景是心让我们看见的。而我们的心路终究不同。此时竟觉得这灯已然成了珍贵的话题，都有些舍不得说。每个人的珍藏都不同。一枚悠然入怀的叶子是什么呢。一缕轻轻抚慰过我的晚风是什么呢。一句如今只被我深深铭记的话语是什么呢。一阵多少年后依然会如远山绵延起伏的歌声是什么呢……而我的这些宝藏之于你，从来不是秘密。如同这盏灯，始终平静安详地敞亮给整个夜；如同我对你，始终摊开的掌心，何时记起，都可循着岁月留在上面的人生路径抵达心灵。
 
而照彻我心的这盏灯，何其明净。它是夜半独自醒过，窗前如洗的月华；是从来醒在内心深处，却往往不自知的那个答案；是多少次寻寻觅觅未果，某天偶然抬眼间惊喜的邂逅；是从来置身灯火阑珊，却会让走远的人忍不住一再回望的，隽永的一盏……每个人的感受和表达都是独特的，心灵风景亦独特。当有天你终于邂逅心里的那盏，我想，用你的话表述，该是那句：“你也在这里？”而当你踽行于某程夜路，得遇那个夜里唯一清照你的灯光时，又会是怎般感受？那盏再普通不过的灯。那个心里藏了无数珍宝的再普通不过的我……
 
至此终于明白：这是盏心灯啊，是我们生命里那些至今都可以拿来呼吸的绿色记忆的缩影，是我们在越来越遥远的人生路上，从来怀揣着的心灵故乡。
 
夜是这样地静了。所有的璀璨都退场，纯净的夜色使灯更为清亮。觉得这正是我想要的亮，有了这盏灯就可以安心了。知它不会陷我于无助。即使面对一个人的夜路，心也踏实稳妥，即使闻听身后有迫近的足音，也依然能静心走自己的路。这盏灯，赐予我宗教的安详。
 
走远了回望，灯光依然清亮，如我留在这个夜里的微笑与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