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用“孤寒”一词来形容张爱玲，取的不是本意，但这两个字的奇妙组合传达的卓然清冷的意境还是与张爱玲的气质极为契合的。

    照片上的张爱玲，一身鲜艳旗袍，侧仰着头，眼神凌厉又寂寞，骄傲又矜贵。就是这么个冷酷到刻薄的人，总是用那清清冷冷的笔调，刻画出一种宿命般的荒凉。而她本人，仿佛总是跳脱于故事之外，冷静又残忍，站在离世情最近的地方揭露真实。

    她笔下也无非是些男男女女，共同点就是都不可爱。用她的话说，“不明不白，猥琐，难堪，失面子的屈服，然而到底还是凄哀的”。

    我尤其讨厌《传奇》里面的男人，一个个自私凉薄，心里念着想着，都是自己的算盘；对女人追着赶着，却也思量着如何全身而退。譬如《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振保。说起来，他究竟有多爱红玫瑰与白玫瑰呢？恐怕都敌不过他自己吧。对红玫瑰王娇蕊，一开始就戒备疏离，即使在一起了也提醒自己不用负责不要沉沦，等到最后就急急抽身，娶了白玫瑰。生活归于平淡，开始厌倦，然后白的就真的成了“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所有情爱，须臾成空。这样的人，活该不幸福。然而，也是这样的人，也有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也有懵懂单纯的过去，也会放在心里，也会牵牵绊绊。这就是所谓的“朱砂痣”。

    又譬如《倾城之恋》中的范柳原。每行一步都是小心翼翼，像一个棋手，落子前总是反复斟酌。其实白流苏要的不过是一纸婚约，一个依靠，一份安定。也就是两个人的不信任，互相试探，使他们迟迟不肯交付真心。二者之间，不存在“情深缘浅”，不存在“有缘无份”，存在的只是不在意与不努力。后来，既然是突如其来的战火才使他们醍醐灌顶，变得通透，选择相拥。因为那时才知道未来不可捉摸，不可掌握，所以才学会了理解，学会了如何和谐地生活。结局大团圆，却仍透着股荒凉的悲剧味道。香港陷落，二人结合，孰因孰果？所谓的“倾城之恋”，何来安宁？更遑论幸福？恐怕一切也如过眼云烟，须臾间消散殆尽。

    还有讨人厌的女人。曹七巧，压抑又扭曲，她破坏儿子的婚姻，折磨死了儿媳，拆散了女儿的爱情。然而，她也终究不过是个可怜人。嫁给了一个残疾人，欲爱不能爱，疯子一般过了三十年。等到素来冷淡七巧的小叔子找她倾诉爱意，精明如她，很快就嗅出了其中的阴谋。于是，爱情的幻影彻底破灭，七巧只剩下一副黄金枷锁，行为越来越乖戾，这才导致了一个又一个悲剧。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变态。金钱于七巧，不仅仅是欲望，更是生命的支撑，是她精神世界完全坍塌后抓住的救命稻草。那些报复性的行为，正是她活下去的方式。

    张爱玲笔下的爱情，没有天长地久，没有地老天荒，再浓烈也终将转淡，短暂如白驹过隙，真实得残酷。

    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童话里，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接下来呢？还不是要面对油盐酱醋、鸡毛蒜皮？公主会抱怨王子邋遢懒惰不讲理，王子会感叹公主聒噪善妒更年期。纵是情深似海，也耐不住如此消磨。或许有一天，没了爱情，那维系彼此的亲情不够强大，终是互看两相厌，大眼瞪小眼，分手在所难免。

    人生在世，说长也长，悠悠数万日；说短也短，弹指一挥间。把一切看淡些，再淡些，方能把握须臾，寻得片刻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