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永远的巍峨

                                    刘再复

 

1

 

你感受到北国的思念吗?江南故土上的高山，长满杜鹃花与松树林的高山，埋着慈爱的祖母和早逝的妹妹的高山，藏匿着我童年的痴情与梦幻的高山。

雄伟的苍鹰还在你的崖顶上投下犀利的眼光吗?发情的水牛还在你的草圃上渲泄生命的欲望吗?飘落的枫叶还为你滋养明年的土地吗?古树的新枝还在为你召唤清朗的黎明吗?

高山，在我生命中洋溢着生命的高山。想起你，就想起故乡，那一片我热恋过的春天的妩媚与夏日的雄浑，那静穆而美丽的村庄。

记不得自己对于土地的崇拜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也记不清灵魂的原野上，是什么时候栽下永恒的凤凰木和飘动着那些如痴如醉的鲜花的?想来想去，总是想起你，故乡的高山，孕育我的第一缕思念的高山，把我的目光引向蓝天、引向白云、引向无尽远方的高山。

2

 

那一场暴风骤雨还留在你的记忆中吗?那一场拔掉房屋与树木的风暴，那一场把小船倒挂在树上的疯狂。呵，横扫一切的怪物，令人感到故乡将死、世界将尽的怪物。疯狂中的洪水，越过大河与小河的堤岸，像一群复仇的猛兽，无情地吞食我们的村庄。带着惊魂，  我和乡亲们都朝你奔去，只有躲藏在你的怀里是安宁的。在你怀里，我超越了地上的恐怖，不再逃窜，不再惊慌。

因为你，我相信大地还在；

因为你，我相信故乡不会沉沦；

因为你，我感到慈母的温暖还在喘息；

因为你，我相信洪水是短暂的，世界的末日还很遥远。

 

3

 

那一场风暴之後，我更爱你。

我常立在你的脚下，仰望着你，静静地观赏着你的巍峨，连着蓝空与红霞的巍峨，被雨水洗涤得更加明丽的巍峨。

祖母说，你的尖顶上有千岁的老树。树的眼睛藏着商周的明月和汉晋的白雪，到如今，山顶上恐怕还有树的精魂。

可是，我从来也没有到过山顶也没有见到树的精魂，只看到山鹰从云端的边缘向山顶冲刺，然後在山岩上撞碎自己钢铁般的羽翼，像一道深黑色的闪电，消失在魔鬼般的深谷里。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的生的壮观和死的壮观。

就这样，在我童年的心灵隐蔽处，收藏了一束苍鹰的羽毛。我爱征服过风暴的高山，也爱企图征服高山的鹰。

我爱从高山的岩石上硬长出来的野草，也爱从山鹰的缺翼上硬长出来的羽毛。

我爱山的巍峨，也爱鹰的巍峨。

如果没有山的巍峨，人间会有豪壮的攀登吗?如果没有鹰的巍峨，人类的雄心与谁比翼呢?

 

4

 

你使我崇仰巍峨，也使我懂得谦卑。

如果不是你高高地座落在我的心头，我大约早就飘浮起来，站在高耸的楼上，大约会以为已到世界的屋顶。

没有压在心中的沉甸甸，人生早巳轻飘飘。

真的，故乡的高山，想起你，我的灵魂就充满肃穆，没有勇气说一句轻浮的假话，没有勇气感到满足。

 

5

 

是谁赋予你如此神奇的灵气?一接触到你，就使人沉思，使人遐想，使人拂去世俗的尘土，心灵不再苍白。

所有的寺庙都依偎着你。哦，所谓神的灵秀，不就是你的灵秀吗?走进寺庙的人，如果真的获得了安宁，不就是呼吸到你的精英，感悟到你的神秘吗?而我一投进你的怀里，就禁不住要亲吻每一棵小树，爱抚每一片绿叶，就想揭开山中的谜和山外的谜，就想寻找那些躲藏在山中的生命和它们奇异的分裂和组合。

小时候，我曾坐在山脊上，世界只有你和我。我感到自己是大地孩子的使者。在大地崇高的绿座上，我代表我的同龄人与广漠的星空对话。唯有此刻，母亲给予的心灵，才奇迹般地飞翔起来。远古与今天，人间和宇宙，瞬息与永恒，一切永远难知的疑问全涌进我的脑海，从此，我困惑，像着魔似的，第一次陷入了忧郁。

至今还是这样神秘。呵，让我着魔的高山，让我忧郁的高山，让我生命街动与想像飞翔的高山，我的脊骨的支撑点和我的智慧的支撑点，不就是你吗。

 

6

 

谦卑的高山，即使是你，也有许多不幸的命运。

你有时只是世界的摆设；只供人们作无谓的玩赏。所有比你矮小的生命，都可以对你指指点点，投以轻薄的笑声。他们践踏你，丑陋的脚印，嘲弄着你的青葱，污染着你的巍峨，造成你的难言的隐痛。

但你沉默着。沉默地忍受一切。沉默，是你唯一的防线。因为沉默，你保持了连白云也难以比拟的圣洁。

那些站在你头顶上的放湏儿，在迷雾璟绕中，看不到你山外的青山和雾外的存在。然而，他们庆贺着自己的占领。他们笑着，向世界夸耀。夸耀自己比谁站得都高，看得比谁都远，而且还抚摸着宇宙的终极。然而，你还是沉默着。沉默，就是你的昔乐。沉默，就是你的悲歌与壮歌。

 

7

 

高山，水远的巍峨。

我时常思念你。你的青松定然还是那么苍劲，你的岩石定然还是那么刚强，风雨中，你定然还是那么难以摇撼。

想到你时，总是想起难以摇撼的故乡，难以摇撼的故国，难以摇撼的人类的耸严。

可是，我的人生曾是那么脆弱，缺少高山之子的阳刚。高山之子的胸脯该积淀着你的苍松与悬崖，对着惊涛逆浪，该有山岳般的脊梁；对着狼吟虎啸，该有古岩般的坚强。严正地站立于大地，对着无限的时空，该不会再有那么多的幼嫩与彷徨。

高山，永恒的巍峨。找到你，就找到故乡，就找到故乡的灵魂与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