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尚就是不断的否定和跟进，就像女鞋，前两年流行尖头，今年又流行圆头了。花二百多银子淘的一双金猴，还没喜欢够呢，过时了。穿不出去，扔了可惜，正不甘心，忽听同事说意明商场附近有一修鞋店，专门将尖改圆。喜出望外，按图索骥，果然，在意明的西门对过看到了这间不大的铺面，里面鞋山鞋海，在架子上排队等着尖改圆。

修鞋的小伙子20来岁，朴实憨厚，开朗活泼。腰里系一夸张的大围裙，边干活边说笑，手嘴两不闲。他一张口就吐出一串纯熟的方音，而且每说到“事儿”这个词的时候就将舌尖垫在上下齿之间，发成貌似“四儿”的普通话里没有的齿间音。凭着多年的语文敏感（重度职业病），我断定他的籍贯不在本地，他呢，并不生气我笑话他的发音，还卖关子让我猜，自己又忍不住，由远及近地先说了山东，又说德州，宁津，原来和我的老家只隔一条漳卫新河！他乡遇老乡，油然而生亲切与信赖之感，放下鞋，约好20天以后来取。

元旦放假得闲，惦记起翻新的鞋子，特想马上试试效果，女人对衣服的热爱永远是忠贞不渝，激情洋溢的，虽然还有两天才到约定日期，忽然迫不及待，说风就雨，立刻坐了车去取。

到了那里，依旧是层层叠叠的鞋世界，男孩和他的父亲正埋头做工。老鞋匠看看我的纸条，说还不到日子咧，过两天再来吧。我说老师傅您知道我住得多远吗？要穿过大半个沧州，来一趟容易吗！就差两天到期，没准已经做出来了呢，麻烦你给我看看！父亲把条子递给儿子，说你给她找找吧！这时我惊喜的发现小的手里做着的正是我的鞋子，急忙说你手里这双就是我的！小的丝毫不马虎，照着条子上的尺码花样将我的鞋子翻来覆去查对了一会，然后说，你过一个小时再来拿！说“时”字的时候又把舌尖伸到了齿间，我小心地忍住了笑。

意明商场里人潮涌动，摩肩接踵，一楼食品区散发出的各种气味混合成一股难闻的异味，熏得人透不过气来。我这人就这毛病，心里装个事就什么也干不下去，干脆出来，折回鞋店里，和老鞋匠聊着天等。

老鞋匠是个和气的中年人，并不讨厌和我聊天。说话间进来一个穿着齐整的女孩，在这个拥挤的鞋世界里很是随意洒脱，坐了一会儿便约男孩子出去，男孩子故意装出一副勉强的样子，脸上却是掩不住的兴奋与得意。老鞋匠咪咪地笑着，鼓励儿子出去，并细心地嘱咐他换一件干净衣服。我见过的农民父亲对待儿子大都是严肃木讷，象这个父亲这般和颜悦色、细致周到的关切一个20来岁的大小伙子让我感觉很新鲜，也很温情。小伙子解下他的大围裙，换上一件大红的夹克衫，立刻精神百倍，换了一个人似的，高高兴兴随着女孩子走了。

我问老鞋匠：这小姑娘是你儿子的女朋友吧？他嘴上否认说：这是我刚认的干闺女。我看出他的矜持和小狡猾，果然，过了一会儿，他自己又忍不住说开了，这一点上他们父子俩倒很像。

他说他和儿子都挺满意这个女孩子，女孩子自己也满意，等两个小的定下来，他就回老家跟老婆种地，将这个店交给小两口经管。

我的老家和山东仅一河之隔，知道山东的农民素来比河北赋税重，问起来，他却告诉我，现在种地已经不交税了，村里还给补贴钱，我恍然到自己偏于一隅，疏于时事，翻似烂柯人了。

老鞋匠说自己这些年基本上没在家乡呆过，家里的土地一直是老婆一人耕种着。他从16岁当兵离家，退伍后就在天津当学徒，开店做皮鞋，这两年来到沧州，原来租了两间房子的店面，每月租金500元，现在就一间店面，租金已涨到800了，我问起他和儿子两人的收入，他说两千多，我替他默默算了算，按他说的一天做五双鞋，一双鞋20元加工费，一个月3000，刨去房租和原料成本，也就能剩2000，还不算爷俩的吃住。从老鞋匠矜持的处世态度，这当然是保守的计算，不过再多能多到哪里去呢？

可老鞋匠自己并没有什么不满和牢骚，相反，他对自己的一生充满自豪，对未来有着明确的打算，年轻时闯荡打拼，创下自己的事业，人到中年将手艺传给儿子，交卸重担，回归故里，和妻子种地弄田，他们尽着自己的能力努力工作，在艰辛的生活里保持着自足与平和，父慈妻贤子孝，心中有爱，生活有目标，日子过得坦然磊落，收入虽少却不卑微、猥琐，他的事业在别人眼里也许渺小得可笑，但他们活得认真，活得有尊严，这种人生智慧岂是我们这些心浮气躁，自诩不凡，为一点功名利禄而蝇营狗苟的苟且之辈所能悟的？我还在这里替人算计，为他父子的收入低微而叹惋，不正暴露了我的愚蠢和自以为是吗？

聊着天的时候，不时有人拿着各样的活计进来，或是一个坏了的拉锁，或是一只开线的鞋子，他会按着活计的难易程度，或者让人把活留下来，或者停下手里的工作马上解决。他的手指粗糙皴裂，不单指甲缝里，甚至掌纹里都沾满泥污，终年的劳碌在他的脸上刻满岁月的沧桑，但是他的神情专注而安详，我在他的脸上、手上看不到疲惫哀怨，看不到不平悲怆，他认真的作着他的工艺，从容的履行着他的职责，这大概就是天使的表情吧！

不大工夫，他的儿子回来了，进屋立即脱下他的“爱情夹克”，系上他的特大号围裙投入了工作，一边用他有趣的齿间音兴奋的汇报着一些有趣的“事儿”，父亲则乐呵呵的听着。在这个鞋的世界里，父子对面而坐，守着一个烤粘胶的小电炉，红彤彤的光映红了爷俩个的脸。

2007年岁尾的这个傍晚，我终于等到了自己的鞋，穿在脚上，舒适，好看，时尚。

2007-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