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的
说起来,小时候我就没有吃过什么好吃的。
向妈妈讨东西,得到的回答总是“不买”,不买——妈妈几乎脱口而出。
身处这样的处境,我变得小气和谨敏。知道口袋中没有钱,对于那些标注着价格的食物,只能抱着仰慕的情绪,我将纸片揉皱,塞在口袋中,手指伸入袋中摸索,口袋里有沙子,还有线头,皱巴巴的纸片就像是用旧了的纸币。
一次,还是小学生的我在洗衣服时,对着手中的一块香皂,突然感到伤心,洗着洗着便有一种“大限将至”的感觉,仿佛浪费了极为宝贵的东西,比如说“生命”,香皂是漂亮的,好闻的,泡沫洁白温柔,应该也是价格不菲的东西,可怎么能用来洗衣服呢?!
我差一点流泪,或者的确流泪了。
夏日的阳光很好,像银白色的沙滩一般铺展在巷子里,妈妈站在家门口和邻居聊天,她们的模样在我的视线中缩小,慢慢变得残忍,变得轻而易举就可以将珍贵的东西抹杀,我紧低着头,夹着肩膀不能呼吸,妈妈发现了我,她的脸庞洁白明亮,笑容还挂在脸上,我艰难地对她说,“以后洗衣服再也不要用香皂了”
“哦,为什么呢?”
“香皂只能用来洗澡!”
“是吗……”
“否则太浪费了,不对,香皂只能用来洗脸!”
……
第一次看到别人喝可乐,也是在这样的年纪。
某天的傍晚,邻居家的小孩手里握着玻璃瓶,低头咬着吸管。即便在夜色的掩护中,我依然察觉出那是什么好吃的东西,我们两两相望,没有言语,天仿佛黑得很快,我跑回家中,向妈妈形容装着褐色液体的瓶子,那个瓶子里到底装着什么?而妈妈说,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是酱油色的,唯一的可能,那就是酱油。
如果真的是酱油,那就没什么了不起了。
可是不久之后,我便在家里的阳台上发现相同的玻璃瓶,但瓶子里装着透明的液体。瓶子放在阳台上,表面沾着灰尘,看起来灰头土脸其貌不扬。我问妈妈,那个是什么,妈妈又洒脱地告诉我,那个是白醋。
“那我能喝白醋吗?”
“小孩子是不能喝白醋的。”
“那你为什么能喝?”
“我是用来治病的……”
有一个问题是我从小便想要问个水落石出的:
“我是你亲生的吗?”我问。
“不是的。”
“果然,那么我的妈妈呢?”
“去北京开会了。”
“开什么会?”
“全国人民代表大会。”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大约还有两个星期。”
“那你是谁?”
“我是你阿姨。”
“……”
很长一段时间中,我追问这“两个星期”到底有多久,想起来的时候,便还有“两个星期”,但是时间只要不刻意地去记住,就立即毫无痕迹地溜走。再到想起,妈妈还是没有回来,慢慢地,直到我已经接受,这是一个可恶的玩笑。
想吃什么,依旧是很困难的。
必须找一个理由,比如想吃香肠,便要说“吃不到香肠就觉得身体不舒服”,就好像缺少盐分人体会得“大脖子病”一样。倘若不这么说,香肠就永远吃不到。不吃香肠的时候,我“肚子痛”得趴在米缸上,哎哟哎哟地呻吟,直到妈妈信以为真。
想吃蛋糕,则要谎称“考试前吃了蛋糕才能考得好”,但也即使这么声称,也不是马上就能吃到。一般的考试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有期中和期末考试,所以仅仅有两次难得的机会可以在考试前名正言顺地吃到蛋糕。爸爸从外面买蛋糕回来,蛋糕很小,像玩具一样,买来后放在高高的衣橱顶上,我虽看的到,却碰不到,一夜过去,考试当天的早晨,妈妈取下蛋糕,我默默无语地吃在嘴里,就像在举行某种庄重的仪式。
我是一个老实的孩子,现在也是如此。我不知道别人家的孩子过得怎么样,幸福不幸福?一次,听朋友说,她的爸爸因为小时候拍过一下她的头,一直追悔至今,时不时地说“翎翎本来不知道的,都怪妈妈,把我拍过她头的事情告诉她了,所以她现在要埋怨爸爸的”,这是什么样的情景和语气?我想象不出来。
某天在奶奶家吃饭,亲戚们在席上聊天,聊天总是关于过去。我故意对妈妈说,我对你的感情不深,不是指没有感情,而是不那么亲密,小时候你不给我买吃的,顺便我讲起了“翎翎”的事。
我不知道妈妈会流下泪来。
她红着眼睛问,你记得小时候吃过巧克力吗?我从单位里带回来的,自己舍不得吃,留给你吃。
我没有说话。
妈妈的脸仿佛因为衰老的关系,而渗出水分,眼睛里是岁月留下的浑浊,皮肤带着无可奈何的松垮。
“我也想尝尝巧克力的味道,但是舍不得,”她说“那个时候没有钱。”
妈妈红着眼睛,模样残酷,额头上的白发像失败的旗帜。
我做过一个关于她的梦。
梦里面,妈妈对我说“头发怎么染都还是会变白”,我寻找妈妈头发变白的原因,我找到了一位科学家,他说,头发变白是缺少铁质的关系,所以抓不住染发剂里的颜色。得到了这个答案,我依旧在梦中,我帮妈妈寻找专门针对白发的染发剂。可是不知怎么的,耳边又响起她的声音,妈妈的声音灌入我的耳孔,一如过去对我说“不买,不买”,那样理直气壮。
我气得在床上蹬脚。
直到醒来。
梦里的情节模糊了,只留下“似乎梦到过什么要紧的事情”的感受。我不知道怎么了,我对妈妈有那么多的不情愿。
妈妈说,你还记得我给你带菜回来吃吗?
一次妈妈从单位里带回来河豚鱼肉,是单位里年终的聚餐,吃得很丰盛,妈妈将饭盒放在桌子底下,夹了鱼肉假装自己吃,却又藏到饭盒中。
大约是下午两三点的样子,是睡个午觉的安静时分,妈妈将我从弄堂里唤回,掏出塑料袋包裹着的饭盒,郑重其事地向我宣布河豚鱼的典故,然后将鱼肉塞进我的嘴里。
我声音硬硬地说,怎么会不记得。
我极其不情愿,眼睛依旧不看着妈妈,用平直但在我看来却矫情的语气说,我还吃过肯德基,也是你带回来的,装在红色的盒子里。我怎么会不记得。
现在肯德基被定义为垃圾食品,但在当时,却是鲜为人知的。肯德基刚刚进入中国,在外滩的东风饭店开了第一家店,妈妈带回来一个红色的包裹,类似装蛋糕的那种盒子,里面装着炸鸡块,汉堡,沙拉,玉米棒。
妈妈兴致勃勃地将鸡块重新加热,然后满满当当地铺在桌子上。她举着汉堡,咬了一口,微微朝我做出一个鬼脸。我吃了一口沙拉,一股肥皂的味道从喉咙里滑下,于是夸张地打了个恶心。
妈妈的嘴巴油腻腻的,我的嘴巴也油腻腻的,但是脸上却显出一种得意和热乎。
怎么会不记得。
我是喜欢吃的。
大约就是太在乎的缘故。看见别人将面包撕下来塞近嘴里,便会觉得感动。
我认为食物是和生命相关的,投之以食,便是投之以生命。小时候,我总是不依不饶地向妈妈讨吃的,每次家里有人出远门,我会追着身后喊“千万不要忘记家里还有一只小老鼠!”,我盼望别人给我带回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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