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风起正清明
客里不知春去尽,满山风雨落桐花。桐花,故乡清明时节的花,记忆深处的花。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清明,如同拥有他自己的掌纹,独一无二。
当我的祖母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有了属于自己的清明。
那一天,我从厦门赶回武夷山。在摇摇晃晃的火车上,在无数琐碎的细节里,我试图拼凑出她一生的某些片段。夜,一片漆黑,两列火车交会的瞬间,一些光点,转瞬即逝,所有记忆的碎片,亦转瞬即逝。
有时,一生,也就不过如此一瞬。
祖母静静地躺在那里。我跪在她的面前垂泪,悄悄摸了摸她那早已冰冷的手指,是一种刻骨的寒意。一只陌生的黑猫蹲在院子的墙头,幽幽地望向我。我亦望向它,那一刻、那个寒冷的春天的黄昏,黑猫与我,同样读懂了一个词语——死亡。
出殡的时辰到了,在一片嘈杂里,我悄悄走上楼,来到祖父的房间。
疾病缠身的老人,把自己深深地陷在那把藤椅里,仿佛一夜之间,生命中很重要的一点什么,被抽离了他的身体,让他看起来更加苍老憔悴了。看到我进来,祖父挥了挥手,很平静地望着窗外,说:“去吧,去送送你祖母。”
我们把祖母葬在高高的山岗上,凄清的冷雨中,白色、紫色、红色的桐花,落满了山坡。
不久以后,祖父也离开了我们。我们把他俩葬在了一起,我想,他们只是到另一个世界去重聚了吧。
而我,亦只能与他们在梦中重逢。
总是在一片茶园里,我依然是个小姑娘,提着小篮子。他们穿着月白色的衬衫,提着包,一副要远行的模样,微笑着,看着我:“妹呀,你要去哪里?要乖啊。”是啊,要去哪里呢?我怎么会不乖呢?我正在想,可一转眼,他们就不见了。
其实不会不见,我知道,有一些人,永远都在——在心的某一处,在血脉相连的某个脉动和节拍里。
时光如流,每一个清明,总是依时而至。漂泊异乡,故园的青青山岗上,祖父祖母的坟茔,渐成乡愁。
在我小时候,祖父曾对我说,清明,就是清洁明净的意思。清明时节,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祭祖。
家里的祭祖很简单,也很郑重。
清明前后,祖母会自己做一些祭祖的食物,比如清明粿。
祖母会带着我去采鼠麴草。雨后的田野,到处弥漫着青草和花的香味。一棵棵毛茸茸的小草在清寒的空气中探头探脑——有点绿,带点黄,顶着一朵朵黄色的小花,颤颤巍巍地迎着太阳绽放——这就是鼠麴草,我们叫它清明草。采清明草是我爱的劳动,小手拨开杂草,轻轻一掐,一棵带花或者不带花的鼠麴草就捏在掌心了。
采回来的清明草可以做清明米果,祖父祖母会做很好吃的清明粿。挑除杂草洗干净,就可以把草放在井边的石臼里打成汁,和在米浆里蒸熟备用。然后祖父把白萝卜、芋头、春笋、香菇切丝,猪肉、豆干切丁,急火炒好。最后只要把馅料包进加了清明草的皮里捏紧——一个高颜值的清明粿就大功告成了。
一口咬下去,鼠麴草的清香、猪肉的咸香、春笋和芋头丝的清脆在味蕾上次第绽放,如果再蘸点辣椒酱,那更有纷纷的感觉。如此,仿佛就吃下了一整个春天。祖父祖母做的东西就是如此:洁净、清爽、不黏不腻,就像他们的人一样。
他们郑重地将清明粿和鸡鸭鱼肉、水果摆在一起,点上三炷香,摆上几副碗筷,口中念念有词,招呼祖先们快来享用。然后,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们:在我们真正的老家、那个叫作周宁的地方,有一个村庄名叫端源,端源村里有一个五家底,五家底有一座老房子,那里才是我们的家……每年清明节,五家底所有姓叶的人家,都扶老携幼,带着供品,到村庄外的大墓去踏春游玩祭祀祖先……
很多年以后,我真的来到了五家底。不承想,那青翠的茶园、飘过的白云、路过的一阵微风、矮墙里探出头来的木槿、石子铺就的小巷,都令我感到无比的熟悉和亲切。
我在祖父祖母住过的百年老屋里流连。
那些镌刻着故事的木雕、砖雕,依然鲜活着,仿佛上一刻还被祖母清洗过,当夜晚来临,依然会透过几十年前的月光,或明亮或昏黄。
村庄里有叶氏祠堂,我走了进去,抬眼看到“让德可风”的牌匾。据说这块匾原先挂在我们家的老屋,记录的是上世纪40年代我的曾祖父获选国大代表后又谦让给别人的一段旧事。
想想我的家人,凡事与人无争、与世无争,恬淡天真到透出傻气——原来也是有出处的,不禁莞尔。
在一位叔公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了曾祖父的墓前。我们劈净杂草,将沿途采摘的雏菊,敬献在他的墓前。
群山寂静,唯有蝉鸣。
这一刻,不胜感慨:这里,是我的根。我的基因,早就以我所不能明白的方式,标注过这条血脉延伸的密码。这里,亦是我的原乡,这一处我初次到来的地方,在我祖父祖母的讲述中,曾经反复触动过我的灵魂,并且永远留住了我。
我已经来过这里了,曾经,无数次。
那一刻,似乎突然就拥有了很多很多勇敢。
在祖父的《爱兰轩诗草》里,我找到了几首诗,我看见他们父子隔着山河岁月的唱和。有这样两首写给友人的,一首作于1949年,一首作于1999年。
留别鳌阳诸友
重到鳌阳岁几更,相知风义尚平生。
升堂犹愧徒千禄,折狱深虞未得情。
共话大难疑雨夜,此行还是属山城。
依依不独门前柳,隔叶黄鹂亦友声。
留别周宁诸友
狮城旧貌换新颜,游子归来刮目看。
栉比层楼连陌上,网开高路入云端。
漫凭陈迹寻鸿爪,却喜朋侪耐岁寒。
今日长征知马力,攀登奚惧有艰难。
还有两首写给子孙的诗,《示儿》是曾祖父写给祖父的,《咏梅》是祖父写给我的。
曾祖父对他的儿子说:“人生立品需清贵,胜有斯文最上流。”我的祖父告诉我,梅花的春归,不过是在“生机点翠天涯路”之际,“零落成泥又一回”。
2000年,祖父写了一首诗纪念他父亲:“白杨芳草两萋萋/回首音容罄亥迷……”写这首诗的时候,他的父亲早已离开他半个多世纪了,尽管“白杨芳草两萋萋”“伤心更值子规啼”,但依然有那么多难忘的音容笑貌和美好时光可以追忆。
我感到自己离他们很近很近。
突然,就明白了张爱玲在《对照记》里说到她的祖父祖母:
“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是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我爱他们。”
我的亲人,他们也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为我上生命的课。我也爱他们。
清明时节,我再一次行走在故乡的山野。
雨后的阳光,温暖和煦。春天的群山散发着温热的气息,树的嫩芽,淡绿鹅黄,深深浅浅,在阳光里闪闪发光。小城的周围,山峦沟壑间,到处是熙熙攘攘扫墓的人群。鞭炮声在山坡上此起彼伏,鲜红的碎屑散落一地,清明的祭扫也是一场尘世的盛宴。
我来到祖父祖母的坟前,想默默地对他们说几句心里的话。
陌上青青春色,心中念念故人。漫山遍野的油桐,开出如梦似幻的片片洁白。一阵风过,落英缤纷。生命何尝不是一半明媚,一半忧伤?就如这桐花。
一路走来,现在才懂:所有深深爱过的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
好在还有爱,在天地间永恒。爱之美,如时光之美,不舍昼夜,愿你得到,愿你珍存。让我们温暖地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吧。
(作者单位:福建省厦门市教育科学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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