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已远

首页 > 教育新闻 > 新闻阅读存档/2019-04-05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昨夜风高似歌,今天一定春阳猎猎。

    我需要在清明天气,一个如此宁寂的午后,开始一场一个人的劳作,让阳光无遮无拦地照在我的脸上、身上,以及我手持的铁锨,脚下的泥土,还有去年才播种的那些熟季花、金莲花的新芽。我的鼻尖正沁出汗珠儿,阳光已经穿越皮肤、脂肪和细弱的肌肉层抵达那些最迟钝、暗淡的角落,它们带着泥土温润而安详的气息,带着植物初春里蓬勃的清芬,在我混乱、苦痛、躁动的神经中游走。

    为春花松土、灌溉,本是一种幸福。而此时,我却把它当作了祭奠的仪式。

    十年前的二月十三,那个爱了一辈子花儿、剪了一辈子花儿的老人,在呼吸了最后一口初春的空气后,安静地走了。剪花老人,民国四年生,属虎,享年九十五岁。

    姥姥的年纪一直是个谜。根据婆婆的年龄和过去早婚的风俗,我们猜测,大约在九十五岁到一百岁之间。曾亲口问过姥姥几次,她总是嘿嘿乐着,顾左右而言他。

    姥姥过世,侄孙旺女竖的旌表,围着灵棚摆了多半圈,她的年龄清楚地印记在黄灿灿、缀着璎珞的缎面上,公之于世。旌头上,两尊祥兽,有纯白点染些许红粉的花朵连缀;祥兽和花朵,是纸工艺品,要经过剪、糊、扎三道工序,质感而整肃。白事做纸扎,为男人的专利,并不要求多么精妙,像不像,三分样而已。但我看得出,为姥姥做旌头的时候,他们是畏了三分,敬了七分的,做得很尽心,生怕那个剪花老人看不上其手上功夫。据说,旌表要铺在棺材上,做护棺之用。这就意味着,姥姥的灵魂,随时都可能对着那些纸扎活儿评评点点。姥姥有这个资格,她开始剪花的时候,说不定纸扎匠人们还没生出来呢!

    忘了从哪年回去探亲开始,姥姥已不再参与家务劳作,而是一心一意剪花。她剪花,用硬纸,“冒剪”,如同在生宣上画工笔重彩一样,属于艺术创作中的异类,花红一枝,柳绿一家;而一般的剪纸,无论使用刻刀还是剪刀,都选用软而薄的纸材。用硬纸,可以废物利用,在生活中广泛取材,三姨捎回的点心盒子,婆婆给的挂历用完了,都是剪花的好材料;有时候,小表妹们也会收集花花绿绿的包装纸、礼品盒,送给姥姥。

    姥姥的作品稚拙、古雅,喜鹊登梅、富贵石榴、清莲缠枝、翡翠葡萄……线条简约、生动流畅,透着中国民间文化的深厚韵味。那些作品,一摞摞、一包包地收藏在她和姥爷的床铺旁,连同两位耄耋老人相依相守的岁月。

    我见过姥姥剪花——她盘腿坐在炕头上,嘴角含着微微的笑意,剪刀在手上扎实地开合,偶尔会停下来给姥爷吩咐点儿事情,或跟炕角的孙女、外孙女婿开个小玩笑,然后继续她的创作。那些美好的植物、动物已经熟稔于心,外界的小插曲实难打断思绪。剪花老人的手粗糙、瘦削,每一个关节都因风湿而变形,似枯干的棒柴,这是一个农村妇女几十年风雨操劳的见证。

    姥姥当年娶进门,姥爷就过继给了长房伯父。美丽灵巧的姥姥,是旧社会名副其实吃苦受气的小媳妇。生完孩子不出满月就下地干活,十冬腊月用冰碴子水洗衣做饭,在她,是稀松平常。姥姥的剪花生涯,就开始于当小媳妇的时候,红白事剪面花、刻面花,炸面花、蒸面花,平时做衣服、纳鞋底,描花、剪花样子。

    除了爱剪花,姥姥还爱养花。凤仙花、五瓣梅、大力花,还有皮实无比的田七,我似乎都在她的窗下、院中见过。养花之外,她还养些家禽,鸭呀,鹅呀,鸡呀,自己养不动了,就监督着姥爷或三舅来养。晴好的日子,那些家禽呱呱、嘎嘎叫着,嬉戏,扑棱着翅膀飞舞,姥姥的小院里就多了几分闲雅和生气。

    姥姥不认字,可她半点儿都不保守、封闭,时新衣服、鞋袜,时尚插花,在她老年的时候,一一接受并钟爱。2005年,三姨家小表妹结婚,让我们把一束百合扎的新娘捧花带回去献给姥姥。姥姥和姥爷捧着那束花,愉快地接受了由我给他们照合影的建议。照相的时候,我还把婚礼上戴的喜花头饰给姥姥、姥爷装扮一新。若是换了那些固执的农村老婆儿,指不定怎么坚辞不受呢。

    最后一次欣赏姥姥的剪花作品,是2009年元旦。老人穿戴整齐地半卧在炕上,在我们探视的两个多小时里,她时睡时醒。婆婆说,她没什么大病,耳不聋,眼不花,只是进食极其有限,所有器官都老了,睡觉的时候多,醒来的时候少。那天醒时,姥姥挣扎着要起来,指着身边的剪花,意思是给我看。那些花,是冬天新剪的。其实,入冬时,老人的情况已经不看好,心脏工作很懈怠,脉息微弱,血液抵达四肢,似乎已经没有热量,焐着热水袋,依然手脚冰凉。

    姥姥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还在执着地剪花,一如她坚持自己穿衣,自己吃饭。

    最后的日子,我们赶去告别,姥姥已经停灵一天。当我用颤抖的手指,最后一次抚摩着老人的脸庞,竟以为她是睡熟一般。

    当悲凉的唢呐声响起在春的旷野,当最后一锨新土掩上椁盖,一朵旷世女人花,在我的心里砰然谢了。姥姥的一生,平淡无奇。但在我的心里,一辈子与花为伴的她,苦难如花,绚烂如花,静美亦如花。

    此时,我已在一场花事劳动中,完成神圣的阳光浴。寂静春日,万物萌发,天上人间,正有花来花往。

    (作者系文学杂志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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