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诗地理

首页 > 教育新闻 > 新闻阅读存档/2019-04-15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被推开的是什么: 出走的灵魂,还是编织成了香囊的爱?秘密的守护者,依然有着这样磐石般的心:远方在熊熊燃烧

    一颗香榧抑或是一片西溪湿地,在郁葱的笔下都会呈现不一样的风情。对此的解释之一,因为郁葱是诗人,诗人就是语言的炼金术士,更何况他还是一名职业的文字操练者;之二是郁葱久居杭州,与其说他是吃着粮食果蔬生长,还不如说是由江南的水土空气成就了他的文化血脉;如果说还有之三,那就是他把这些年的阅读,都化作了自身的武功秘籍,虽然只是在塑造一座纸上庭院,却也已经是匠心独运、气象万千。因此把这一本《盛夏的低语》(李郁葱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说成是私人地理学,我觉得是十分妥帖的,因为他写出了一种不分行的又具有诗歌意味的人文地理,我姑且将它称之为诗地理吧。

    这样的诗地理,很多时候只是一种规定动作,就像书中把郁达夫称作那个时代的火车代言人,因为他最好的文字之一,就是坐着浙赣线一个站点一个站点地玩过去写过去,这是见真功夫的,现在你看达夫先生写诸暨五泄的文字,包括写杭州及周边的文字,我以为至今还是无人超越,这就像是蒸汽机时代,火车头之于火车的关系,这跟动车体系完全是不一样的,现在是找不到也不需要这样的火车头了;二是火车抑或还有轮船一类的可能是观察和体悟旅行的最佳方式,真如古人用骑马的方式;三是达夫先生的文字能渐入化境,他把古汉语和译文中汲取的营养最后都“化”成自己的气场,这是我以为一个写作者的基本功,也是最高的境界。而现在郁葱也在朝这条路上步行或狂奔,即他一手是沈括和李渔,一手是里尔克和沃尔科特。

    我认识的郁葱,以前我以为更多地是沐浴着欧风美雨的,因为他的句式,既有别于汪曾祺这一些前辈的,又有别于近年出现的诸如李娟一路的。打个比方,郁葱好像是一名跑障碍赛的选手,有时需要涉水而过,有时又需要羚羊般的跳跃,有时又如跑山者,还得有认路的本事,其实最终比的是一个长跑者的耐力和勇气。是的,生活中郁葱的确是一名长跑爱好者,但是他似乎并不刻意,他只是觉得自己跑着舒服就可以了,并不是为了要跑给人看,那么写作应该也是同理,构建诗地理也是如此。

    尤为可喜的是,在这本书中我又看到了一个熟谙中国古典文本的郁葱,他并不是只会博尔赫斯的分岔小径,书中写及杭州的不少篇什,其实很多都是司空见惯之景,但即使是绕西湖一圈,他也依然能写出一种陌生的美感,我以为这是极难的事情。没有陌生感,哪有文学可言,那只有新闻或旧闻而已。我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你要仿张岱甚至仿司马迁都是不难的,但是你要借此写出明朝和春秋却是困难的事情,特别是你要写出今天,写出今天早晨发生在地铁上的事情,写出秋天是在一个早晨来到的,这就没有可以比照的了,而写作的要义之一,就是要写出今天,或是用今天来疑古,或是用古意来照射现实,包括一只柿子、一片红柿林,它们从成熟到坠落,直至腐烂,直至在纸上又获得重生。

    我想这可能都是诗地理的应有之义,从地名到地理,从山水到风景,从风景到风物,到最后构建诗文或人文,这可能就是我们一生的全部,最后是不是能留下几行诗,几篇文字,这就要看造化了,因为现在不可能再诞生《徐霞客游记》和《瓦尔登湖》了,现在的远就是近,近又即是远,近和远已可从纸上来构建和区分,于是就有了这一部《盛夏的低语》,有了一种言辞的片断和时间的余温。

    也许诗歌的写作和散文的写作是有着明显分野的,诗歌写出第一句的时候,并不知道最后一句是太平洋上空的哪一只飞鸟,但是散文不一样,散文在写出第一句的时候,最后一段或一句已经像阳光下的影子一样跟随着你了。郁葱少年以诗成名,同道们将之视作天才,即他诗歌的横空出世,之前似乎毫无征兆,之后则一直在飞翔和低语,这本身就是一个奇特的现象。而在进入中年之后,按我的观察和猜想,当郁葱跟岁月一起枕河而居时,他的文字便出现了不一样的长河般的景象,这河可能是运河,也可能叫塘河。我以为当他从书斋里抬起头来时,一种人间的烟火便降临了。这烟火并不一定是去大马弄或哪个肉摊上转一圈回来的烟火,而是他开始涉足卑微并体恤贫苦,且无可救药地走上了悲天悯人的一路。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这种善良或悲悯,只是更多地被芸芸众生所掩埋了,特别是一个写作者拿着一块敲门砖进入职业的领域之后,我们就可能只是在操场上跑步了,而且也知道操场的上空是有一只眼睛在看着的,有时旁边的高楼上可能还有几只眼睛。我们想那好吧,写作就是要给人看的,或者就是要把一块豆腐干和一个操场填满,你得完成一些规定动作。就在这种完成中我们空空地耗尽盛夏的所有精力,到最后想编辑一两个选本时,发现我们不仅被岁月这把杀猪刀砍得遍体鳞伤,而且我们自己有时也挥着这把刀砍向空气和假想的敌人。

    假想的敌人不是关公战秦琼,更不是玩得满头大汗的儿子,最后我们会发现美好来自于亲近和亲切,那也是文字所必须具备的要素,对此我也赞同郁葱的观点,比如他对西湖、对河水以及对城市风景的认识,这其实就是我们对文字和文学的态度。当我们观察散文这样一种文体时,我不得不悲哀地说,有时它往往只有了“散”,而没有了“文”,所以我有时也会比较极端地对人说,不要去写散文,去写小说吧,去写诗歌或剧本吧,或者就去写你的流水账吧,当你把那些文字操练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散文就已经在了,瓜熟是一定要蒂落的,除非你那只是假瓜。

    最后要说一个大家共同的场境,这是读郁葱的《移动的墙》所想到的。我想这墙既是南宋城墙的墙——虽然它已经并不存在,也是曲院风荷的墙——虽然它仍可透视或穿越。我们所说的墙也是一道文学的墙和时间的墙,我们渴望翻越乃至穿越,但是它屹然不动。我记得去年3月的某一天,我们在某个场景里聊天,大概是下午的时候,我们已经在网上看到了某条新闻,但是郁葱不相信,他看到了也不相信,一直到晚上出了官宣,我们大家都看了官宣。当时郁葱的失望难以掩饰,但是他转而说,最后只能比时间了,失望的时间,但不会永远是绝望的时间。

    (作者系杭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