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钱班”十年记
10年前,为尝试回答“钱学森之问”,清华大学成立了钱学森力学班。10年过去了,这块试验田取得了怎样的收成呢?
“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的人才?”著名的“钱学森之问”将全社会对科技领域创新人才培养成效的关注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和热度,也成为中国教育一直被追问的命题。
2009年9月,清华大学成立了一个特殊的班级——清华学堂人才培养计划钱学森力学班(简称“钱班”),尝试回答“钱学森之问”,这个班的学生被寄希望成为中国乃至世界科技创新的领军人物。经过10年探索,这块试验田已经拔节育穗,或许能给“钱学森之问”一些答案。
“我们本科班只有我一个人有兴趣做学术”
“清华学生入口的质量这么好,出口的学生质量不能说是很差,但是像国际公认的钱学森这样的人没有。”
钱学森力学班首席教授郑泉水真正开始关注创新型本科人才培养是在2001年左右。那年郑泉水招收了一个非常优秀的清华本科生跟着他读硕士。这名学生告诉郑泉水:“我们本科班只有我一个人有兴趣做学术。”郑泉水对此十分震惊。
以第一获奖人身份拿过两次国家自然科学奖二等奖、在结构超滑领域处于世界领先地位的郑泉水,在本科教书育人这件事上被深深地刺痛了,“我觉得我们是在误人子弟”。
“可能是教师投入不够,可能是课程体系不对,也可能是教学内容落后,致使学生没兴趣了。”郑泉水说。
到了2007年,情况似乎变得更糟了。“那年我们九十几个学生,最后有十几个没能毕业。”时任清华大学航天航空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的郑泉水坐不住了,“这个问题太严重了。”
面向整个航院,郑泉水主持召开一个连续两天的讨论会,所有教师都感到问题严峻,一场历时3个月的自救式密集调研拉开。这一次大家达成了共识:要大力提升本科教学质量,尤其是要把一些课程的水分挤掉。
那么,问题来了,哪些课要砍掉?哪些课要加强?大家很难达成一致意见,都希望加强自己专业领域的课程。
“都加强的话,学分得到200多分,学生受不了。”就在郑泉水感觉改革要陷入僵局的时候,即将百年校庆的清华大学也在思考新百年人才培养的战略与使命。
2007年秋,清华刚刚接受了教育部主持的本科教学工作评估,专家组对清华人才培养工作高度评价的同时,也对清华在拔尖创新人才培养方面提出了更高的期许。
“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清华学生入口的质量这么好,出口的学生质量不能说是很差,但是像国际公认的钱学森这样的人没有,所以学校也在反思这个事情。”钱学森力学班首任项目主任朱克勤说。
郑泉水找到时任清华大学党委书记陈希,向他汇报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关于建设一个多学科交叉的国际力学研究中心,另一件事是建立一个人才培养特区。随后,郑泉水又向时任校长顾秉林汇报了上述想法。
在得到学校领导的充分肯定之后,人才培养特区筹备速度加快。郑泉水找到两院院士、国家最高科技奖获得者郑哲敏,他是钱学森在加州理工学院时期的博士生和回国后长期的合作者。在郑哲敏的安排下,郑泉水和钱学森的儿子钱永刚进行了两次深入的当面沟通,病榻上的钱学森首肯了在清华设立的这个力学班以钱学森名字命名。
在郑泉水筹备钱班的过程中,国家也在酝酿一个更大范围的拔尖创新人才培养计划。2009年,教育部、中组部、财政部等8个部门联合推出基础学科拔尖学生培养试验计划,选择了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和计算机5个领域,在清华、北大等19所高校进行拔尖创新人才培养试点,清华大学钱学森力学班作为全国唯一的工科基础实验班被纳入该计划。
2009年9月5日,30名刚经过高考稚气未脱却意气风发的少年走进清华,成为钱学森力学班的第一届学生。
“少学一两门课,学生就不合格了吗”
“学这么多,学分绩还这么高,一方面说明这学生确实很优秀,但是另一方面说明我们整个教学和课程体系是有很大问题的,水分很大。”
关于学分,清华大学教务处原处长彭刚讲了这样一件事:有一年评清华大学特等奖学金,有一名学生大学前3年一共修了220多个学分,每门课成绩都在90分以上。
“学这么多,学分绩还这么高,一方面说明这学生确实很优秀,但是另一方面说明我们整个教学和课程体系是有很大问题的,水分很大。”彭刚认为,对于本科生来说,学得多学得全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学得深学得宽,“少学一两门课,学生就不合格了吗?”
郑泉水和他的同事们很早就对当时的培养方案有切肤之痛:“主要问题是,强塞给学生的东西太多,其中还有大量本应该被删除但因为习惯或教师原因而被保留的课,这也是造成学习效率低、学生学习兴趣不高的原因之一。”
钱班工作组对当时的课程体系做了细致深入的调研,并对标剑桥大学、麻省理工学院、加州理工学院等世界顶尖大学的工科课程,在经过了无数次讨论甚至是争吵后,钱班用了近6年时间构建起了现在2.0版本的培养方案。
在钱班成立之初的那几年,尽管已经对课程体系进行了大的调整,学分减少到178分,但是郑泉水仍然不满意,“学分还是太多”。
这时,白峰杉走进了郑泉水的视野。白峰杉是清华大学数学系教授,有长期从事教学管理工作的经验,是清华大学数理基科班的4位创始人之一,也曾主管清华大学文化素质课程。
白峰杉的逻辑是:“大学期间学了多少门课不重要,但是学透了几门课特别重要。”依照这个逻辑,他没有对钱班的某一门具体的课程进行删减,“这里减一个学分,那里减一个学分,这门课要,那门课不要,如果这样,这事就根本没法做了”。
郑泉水和白峰杉两人理念一致,一拍即合,一个叫作荣誉学位课程的体系呼之欲出,是清华大学本科荣誉学位第一个试点方案。
由18门课组成的荣誉挑战性课组,分为六大类:数学、自然科学、工科基础、专业与研究、人文、综合与贯通,每个类别3门课。一个钱班学生在大学前3年的6个学期中,每个学期的荣誉挑战性课程只需上3门,从数学、自然科学、工科基础、专业与研究这4类里面选择2门,从人文、综合与贯通这两类里选1门。
“我只管这18门课,因此可以对这18门进行精心设计和选择。”郑泉水说,这18门课都是高强度、高挑战度的知识学习和实践研究。郑泉水团队对这些课程内容进行了清理:“该深的更深了,该剔除的尽量剔除了,目的是重点发展核心知识、关键概念和科学技术方法论。”
在18门荣誉挑战性课程之外,学生还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和研究方向选择结构性课程构建自己的知识和能力体系。就这样,钱班把总学分降到了148分,远远低于清华其他工科院系170多分的学分要求。
“多讲一点儿啰唆,少讲一点儿又不够”
学期初学生惊呼:这怎么能是一门课的作业?怎么能做得完?学期结束,学生感叹:收获太大了。
刚在高考或竞赛的战场中“厮杀”一番成为胜利者的钱班学生,迎来了更大的挑战:高难度高挑战度的课程。
“如何把学生吸引住,让他像火一样把自己燃烧起来释放能量?”在清华大学工作40多年,曾担任清华大学研究生院院长、教务长、副校长的余寿文认为,钱班找到了一条可行的路径。
钱班在总学分上做“减法”的同时,在课程质量和挑战度上做“加法”。同样的课程,在钱班上就会加难度,比如钱班的数理基础课完全是按照数学系和物理系的专业课设置,远超一般工科院系的课程难度。
“脑子转得飞快。”这是黄轩宇大一上“数学分析”时候的状态,高中拿过国际奥林匹克物理竞赛亚洲金牌的他,在上大学前就已经自学了“数学分析”,但一次数学作业还是要花上四五个小时,“那些推理演绎令人着迷”。
“没有虚度。不怕数学,不惧推导,严密的理论推导对于高水平的工科生来说非常有帮助。”钱班首届毕业生倪彦硕说,高难度、高挑战度的课,尤其是数理基础课,为他在博士阶段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仅仅增加课程难度和挑战度并不够,教师总是能出更难的题考验学生。钱班更看重的是能否把研究性的学习、创新性的东西贯彻在课堂上。因此,如何聚集一批志同道合的高水平教师为这群学生上课,是郑泉水和他的同事们一直在做的事。
“我们希望请一些不仅研究做得好,而且课上得好,沟通表达能力也好的老师。”航天航空学院工程力学系教授陈常青找到数学、物理、化学这些院系的教师,请他们吃饭,跟他们谈钱班的理念,最后落脚点是“愿不愿意加入我们这个教学团队”。一些教学成绩卓著的退休教师也“重出江湖”,为钱班讲授数理基础课程。也曾有知名院士主动要求为钱班上课却被拒绝了,理由是“表达能力不太好,缺乏上课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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