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深处觅村校
暮色四合。
方前镇中心校幼儿园园长王淑婷站在山坳里,环顾四周。
“它在哪儿呢?”
王淑婷脚下所立,已是路的尽头。这一行,她从大路走到小路,又从小路走至一个停工的工地。
路,就在这里消失了。王淑婷眼前,只剩起伏的山峦。
“该怎么找到它呢?”
群山深处,浙江省磐安县方前镇的乡村学校中央厂小学,已是一片废弃的房屋。20年里,它和它所在的村子,相继被遗弃。据去过的人讲,破败的村落里,已经爬满了藤蔓青苔。
层峦叠嶂,隔开的不仅是王淑婷寻找中央厂小学的视线,更是中央厂小学曾经的时光——从1951年到1998年,中央厂小学存在了47年。
鸟叫之外,只有山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青山竹海,逐渐暗淡下去。中央厂小学在群山中默默等待。曾经,“大炼钢铁”的年代,赋予了这所小学“中央厂”的名号;一场洪水,冲垮了小学的教学楼和楼前道路,后来村干部和村民又顽强地延续了学校的书声……这是数以百计的小学生、18名教师共同堆砌的属于一所乡村小学的47年时光。它在等待,等待一个人的到来,记录下它濒临彻底湮灭的历史。
如今,王淑婷就站在这段小小历史的大门口。对这片存在过数以万计乡村学校的广袤土地来说,它是十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对在这里生活过的村民、小学生、教师来说,它是唯一。
和王淑婷一样,2018年,磐安县600余名在职和退休教师,历时9个月,在青山绿水间逐段摸寻,逐人探访,寻找磐安县378所乡村学校的故事。
它们,都已是远去的村校。
秘密
每所村校里,都有许多奇妙的秘密
鼎盛时期,地处深山、村落分散的磐安县,曾经拥有400余所村校。在一段时期内,这些村校解决了农村孩子的就学难题,成为他们走出大山的跳板。上世纪90年代以后,经过多轮搬迁和撤并,当地村校全部归入所在镇的乡镇学校,村校成为一个历史名词。
官方表述里,这次名为“远去的村校”的调研,是一项由县政协组织、县教育局牵头实施的文化工程。“大家做的是一件有情怀的事。”磐安县政协主席陈剑波形容村校是“山村里曾经最耀眼的光芒,乡村教师最绚丽的舞台,游子心中最难忘的记忆,更是几代人最初的出发地”。
只有最深入调研一所村校前世今生的人才会知道,一所村校里会有多少奇妙的秘密。
1967年,一名年老的教师来到磐安县双峰乡村民吴禄坞家,以吴家为教室,教当地小孩古文。老教师不收工资,只求包吃包住,教了两年后,又悄然而去,从头到尾,未留姓名。
这名老教师曾让卢国兴疑惑不已。卢国兴退休前是磐安县教育局的语文教研员,熟稔当地人文风情,曾编写磐安的教育志。这次接受磐安县教育局的任命,他成为“远去的村校”项目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对光临吴禄坞家的这位老教师,卢国兴多次揣测他的行为动机,最后猜想,或许这是一位躲避“文化大革命”冲击的老知识分子,只求温饱与安全,不求闻达于乡野。
在卢国兴看来,600多名教师参与的这次历史“挖掘与保护工程”,一大贡献就是挖掘出许多“有血有肉”的史料,让村校不再仅仅是一个名字,而是变成了一段故事。
时代是村校最浓厚的底色,那些或被口耳相传或被记入档案的人和事,多数和时代有关。1968年,云山乡陈华坑大队一口气办起4所村校——尽管每所村校只有一名教师,学生们读的也是几个年级合在一起上课的复式班。陈华坑大队这么做,是为了响应政府“学校办到家门口”的号召。赐敕小学所在的窈川乡赐敕村,得名于宋朝皇帝赐名。近千年后,村民们觉得“赐敕”封建意味太浓,于1966年将学校更名为“红卫小学”,到了1977年,学校的名字又悄悄改了回来。1976年,盘峰乡榉溪村在孔氏家庙里开办了高中,取名“五七”高中。在那所高中里,一名叫孔灵瑞的男生跟着一位在越剧团学过戏的女教师,学会了越剧《红楼梦》的所有唱段。后来,孔灵瑞成为榉溪村有史以来第一位大学生。
磐安本就是个偏僻的县城,那些散落在山坳里的村校更是闭塞。因此,一点点给村民们带来新鲜感的教师,都会在几代人的记忆里留下深刻烙印。1956年,云山乡双坑小学来了一位叫李汉星的教师,他居然带来了一台留声机,每天在学校里播放戏曲音乐,给学生和村民们带来文娱活动。凭借这台留声机,他的名字被村民们深深地记住。还有一位叫周龙德的教师,喜欢和大家玩猜谜语,还热衷带人们做广播体操,他也因此成为田里北村村民们的共同回忆。至于上世纪70年代在上马石村小学任教过的金卓梅和朱松阳两位教师,他们之所以能被学生和村民们记住,是因为他们说的一口好普通话——磐安面积虽小,方言却不少,做这次调研时,很多土生土长的当地教师遇到的一大拦路虎就是方言。同为磐安人,但他们到了一个陌生的乡,往往就听不懂老人们在说什么了。
躲在山沟里的学校,虽然远离尘嚣,却好像格外受各类灾害的光顾。大火、洪水、龙卷风……378所村校的历史中,留下了几十次灾害侵袭的记录。安文镇市口小学,历史可以追溯到1908年的光绪年间,一直到1995年,一把大火把学校烧成灰烬,师生们全体转入镇里的学校,市口小学就此消失。方前镇下村的学校被火烧过好几次,这些火留给村民们的印象比某位省领导强多了——村里的很多老人都记得曾有位省里来的“大官”来学校视察,学生们还曾手拿鲜花夹道欢迎,但却没人记得这位领导到底是谁,倒是每次大火着起的日子,很多人记得清清楚楚。遭遇最为壮烈的是在山环乡黄林坑小学任教的教师郭威龙。1985年5月9日,一场龙卷风袭击了在祠堂办学的黄林坑小学,郭威龙见势不妙,立刻组织转移。祠堂很快倒塌,学生和村民安然无恙,殿后的郭威龙却不幸牺牲,他也成为磐安县村校历史中唯一的一名烈士。
几乎每所学校的扩建都充满着艰辛。高二乡小湖山村,海拔高度接近1000米。当地很多村落在晚清和民国时就有学校,而小湖山村直到1958年,才有了自己的学校。一个叫郭林祥的人借用大队房屋,自己当了老师。他请同村的壮汉上山砍树,又把树去皮刨平打钉,做成简单的课桌椅。他还找了一块木板刨光,刷上墨汁,做成了黑板。粉笔则是从邻近小学要来的,装在一个木匣子里,数量有限,捏不住了也舍不得丢。教学经费紧张,郭林祥还带着学生上山砍柴、捡鸡粪,换了钱就买教学用品。郭林祥只在小湖山村教了一年书,此后,他的名字就消失在了历史中。小湖山村小学则缓慢地“生长”着。1976年,乡政府给它建了7间房子;1979年,它的学生人数达到了顶峰,50人;1989年,它又有了新校舍,占地93.63平方米。
浙江素来被看作得改革开放风气之先的宝地。在村校的历史里,同样能看到“春天的故事”。磐安出产茶叶,茶叶也因此成为很多学校的创收利器。有的学校靠组织学生采茶卖茶产生的收入,购置了电视机。政策运用最灵活的,已经有了乡镇企业的样子。上世纪80年代初期,尖山镇新宅小学的校办工厂可以生产墨汁、电灯开关、天平秤托盘和砝码等,产品在周边地市销售红火。由于工厂效益好,那个时候,该校的学生就已免费入学,困难学生还能得到补助,逢年过节,学校还给教师们发放服装、床上用品。新宅小学因此成为各级政府评选先进集体的获奖常客。
“打捞”
这是给后人留史,所有材料都要反复查证
“打捞”这些故事,并不容易。
故事躲在老人们的记忆中——村校书声琅琅的年代,这些老人或者是村校所在地的村民,或者就是大声朗读的学生中的一员;
故事躲藏在县档案馆的架子上、角落里——这些落满尘土的档案中,隐藏着一个属于村校和它们的奋斗者们的历史;
故事还躲藏在一些学校的资料室里——有的教师发现那些资料的时候,它们零散地堆在一起,很多年份都连不起来了。“或许当废纸卖掉了吧。”学校的人说。
然后就在2018年,600多名教师来了,他们领到的任务是,把这些故事从时间的河流中“捞”出来。
难度是摆在眼前的。绝大多数村校消失的历史超过10年甚至20年,有的村庄已整体搬迁,不知道去哪找采访对象,即便找到采访对象,挖来的内容如果不能形成交叉认证或者获得可靠的证据,也不敢贸然采信。而可信度最高的各校档案,要么当时就缺页少纸,要么就是在后来的保管中漏洞百出。方前镇中心校的教师叶针娟负责的村校可以追溯到民国时期,她多方探寻,打听到某地还留有该校的档案,待她跑过去一问,对方告知因为某领导的一句话,这些民国时的档案就被处理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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