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电影的大学生
《英雄儿女》片段
“妈妈,红色是什么颜色?”
电影散场时刻,从叽叽喳喳的人声中,捕捉到一个视障小朋友的问题,中国传媒大学广播电视学专业硕士生胡芳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工作并不简单。
那是第九届北京国际电影节为视障群体特别设置的一次放映。
在此之前,中国电影产业已高歌猛进十余年。银幕占领都市后又进军城镇,把看电影培养成十数亿人次的日常生活方式。
但对于全国1700多万视障人士来说,实现这种“日常”并不容易。
看不见,听不懂,所以无法参与,这是视障群体面对电影时的无奈。
为了改变这一状况,让电影同样丰富视障群体的精神生活,2017年,中国传媒大学电视学院与北京歌华有线电视网络股份有限公司、东方嘉影电视院线传媒股份公司合作,发起“光明影院”公益项目,依托师生讲述,制作无障碍版本电影,为视障群体铺设“文化盲道”。
从视觉到听觉——“红色,是火焰的颜色”
“啪!您能听到吗?”
“好像是拍了一下手?”
“我现在是用一个拳头打另一个手掌,光听这个声音,您知道我哪只手握拳吗?”
视障群体理解电影的难点在哪儿?采访中,为了解释这个问题,广播电视学专业博士生蔡雨在电话那头做了个小实验。
科学研究表明,普通人获取的信息,80%以上来源于视觉。面对电影这种被称为“光影盛宴”的文化产品,失去视觉就意味着,《霸王别姬》的眼波流转、《英雄》的大漠胡杨、《战狼》的激烈交锋、《流浪地球》的未来世界……一切源于光影的情节、美感和想象力,统统归于混沌。
而无障碍电影要做的,正是把视觉转化为听觉,帮助视障群体将流失的信息找回来。
事实上,随着我国残疾人事业的发展,无障碍电影早已不是新生事物。
在上海等城市,部分影院会定期开设无障碍专场,志愿者会在电影放映的同时为观众补充讲述画面内容;此外,一些志愿机构尝试模仿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流行的电影录音剪辑手法,利用影片中的人物对白、音乐、声效等,结合志愿者讲述,对电影进行二次加工,制作出类似于广播剧的听觉产品。
但这两种无障碍电影也有其局限性:前者受志愿者数量和质量的影响,无法广泛传播;后者则无法将视障群体真正带入影院。
怎样制作一种既能反复观看、广泛传播,又能让视障人士与家人、朋友共同欣赏,甚至吸引他们走进影院的无障碍电影呢?“光明影院”的办法是,不改变电影原片的声画节奏,由志愿者在电影背景音、人物对话的间隙,插入对电影画面关键信息的讲述。
这是一项听上去并不困难的工作,却让许多志愿者在深夜里抓耳挠腮。广播电视学专业(新媒体方向)研究生李怡滢就是其中之一。
2018年冬天,加入“光明影院”没多久,李怡滢就接到了重磅任务——根据视障朋友们的票选结果,她讲述的电影《西虹市首富》将登陆次年第九届北京国际电影节“光明影院”公益放映活动。
“那是我们的无障碍电影第一次走进专业影院,也是‘光明影院’第一次登上国际电影节并成为固定公益单元。”李怡滢回忆,“我的紧张多过激动。”
为了讲好这部电影,她拖着进度条反反复复地看,花了一周时间静坐在电脑前,完成了2.7万字的讲述稿。
可有耐心坐冷板凳不等于讲得好电影。师哥的一句话点醒了她——“你得想想,盲人能懂吗?”
影片里,男主角从保险柜拿出一捆钱,支持一个虚伪作家的演讲。这捆表现男主角挥霍无度的钱,正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关键信息。
可怎么向视障朋友解释这捆钱有多少呢?李怡滢和师哥开始推敲——
“小臂那么长的现金?”“日常生活不这样说,观众乍一听不一定能反应过来。”
“像四五块砖头摞起来那么高呢?”“表现男主角有钱、挥霍,用砖头作比不合适。”
“像枕头那么高?”“没躺人的枕头还是躺了人的枕头?”
……
这个细节最终确定为“约20万元的一捆钱”。“我明白了,要精确讲述电影的意义,并不在于简单的画面描述。”李怡滢说。
“词穷”“怀疑自己不会中文”,讲述稿写作的困难,在碰见动作片、动画片时尤甚。讲不好《寻龙诀》的打斗场面和《大鱼海棠》的东方美学意境,广播电视编导专业硕士生李超鹏就去网上搜剧本,借剧本文字启发写作灵感。
每部电影有300至500个画面,稍不留意就会错过关键信息。艺术硕士杨明把每个画面看10遍以上,“每写一部电影,都需要按3000次以上暂停键”。
要把观众带入电影表达的情绪,讲述就不能平铺直叙。面对《少林寺》的经典武打场面,广播电视编导专业(电视编辑方向)本科生陈敬瑜干脆放下讲述稿、推开桌椅,站在麦克风前一边比画武打动作一边完成了配音。
而最大的困难,莫过于真正站在视障群体的角度,去体会他们的需求。
作为“光明影院”的老成员,蔡雨目前负责对志愿者们的讲述稿进行审核。她记得,一位志愿者在讲《小兵张嘎》时,为了烘托战争气氛,为中日双方交火的枪炮声留下了很多时间。这种时候,蔡雨就会请志愿者闭上眼睛听作品,站在视障朋友的角度思考,仅仅听到枪炮的“砰砰”声,能否判断战况,能否理解电影情节。
先天失明的人群更为特殊,对于他们来说,颜色这种仅能靠视觉理解的概念是不存在的。“大家都说盲人的眼前是黑色的,其实他们看不到颜色,他们的眼前是一种什么都没有的空洞感。就像你用手捂住一只眼睛,然后突然松开,那一瞬间的感觉。”蔡雨说。
没有视觉概念怎么办?志愿者们讨论许久,决定将颜色与触觉、嗅觉联系起来。于是,在胡芳的讲述稿中,视障小朋友的问题有了答案:“红色,是火焰的颜色”,它们一样温暖而热烈。
从几名成员到500多人的师生志愿者团队,从试水的5部影片到每周2部、每年104部影片,从北京一个社区活动室的线下放映到全国30个省份的公益推广传播,两年多来,“光明影院”稳扎稳打,积累了丰富的成果,也实实在在服务了全国的视障人士。正因如此,在第五届中国“互联网+”大学生创新创业大赛中,该项目荣获“青年红色筑梦之旅”赛道全国金奖。
但比起奖杯与鲜花,更让志愿者们开心的或许还是来自视障朋友的肯定。
“过去看电影,里面能看懂的东西只有10%。如今有了‘光明影院’,我100%都看懂了。”海南省三亚市盲协主席黎绍云说。
从给予到收获——“其实我最想感谢的是他们”
做公益能有什么回报?几年前,李超鹏就被问过这个问题。
本科时,他学播音主持艺术专业,曾到访过当地的盲校。发现盲校的孩子对课外书和外面的世界特别感兴趣,就创办了一个专门为盲校孩子读书的社团,取名“我是你的眼”。
“社团维持了两年,我毕业后就没有再进行下去。”说起这事儿,李超鹏的语气中不无遗憾,“一些同学不理解,我们为什么要花精力和金钱去做这样一件事,付出又没有回报。”
如今加入“光明影院”,他获得了回报。
在电视学院,学生最基本的专业实践就是理解分镜头,看他人如何运用视听语言完成作品,表达了什么内涵。而在“光明影院”,志愿者把画面转化为文字的过程,正是一种基本的分镜头训练。
“讲电影前,一部片子要反复地看,就像学电影的学生们拉片一样,要知道这部电影里哪些画面、哪个细节很重要,这就是一种视听语言感知的锻炼。”蔡雨笑言,她爱看视觉效果震撼的大片,去影院主要追求一个“爽”。加入“光明影院”后,故事片、文艺片,她都逼着自己看,“现在在同学中间,我的阅片量应该是很高的”。
在学院教授赵淑萍看来,锻炼学生的作品把握能力,从专业学习角度来看也有助于提升学生的认知水平。“理解、分析电影的能力,把握作品的能力,这些对学生来说特别重要。将来他们不管做记者、编导、摄像还是其他职业,首先要有对社会现象的认知水平,在一定程度上,思想水平、认识水平往往决定创作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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