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巍:寻找藏地密码
当进入其中一个较大的洞窟时,霍巍震惊了:满目丹青!四壁满绘象征佛教宇宙观念的曼荼罗(坛城图),天然矿物颜料使得壁画历经千年而弥新,如同缀满珠宝的巨幅锦绣。窟顶是四套斗形藻井,这种模仿佛殿结构的覆斗室形制,普遍流行于隋唐时期开凿的洞窟之中。
中原风格的龙凤,波斯风格的双狮,克什米尔风格的神佛、菩萨……洞窟中壁画的造型、绘制技法吸收多方艺术,而又浑然一体,青、蓝与绛红色调的猛烈碰撞,勾勒出一个既轻逸雅致,又朴拙厚重的佛国净土,让人联想到了龟兹克孜尔,想到了丝路敦煌……
眼前的景象让考古队员们震撼,全身如同过电,横扫倦意。大家马上投入工作,忙着测量、绘图,却没有注意到,为他们引路的牧羊女已悄然离开。
后来,皮央东嘎石窟群在国内外引发轰动,虽然当时还无法判断其准确的开凿年代,但根据其创作风格推测,应当在古格王朝早期,即学界所称的“藏传佛教后弘期”初期。在霍巍看来,如此宏大精美的石窟寺,没有相当的财力、人力,是不可能完成的。
皮央东嘎石窟群的发现,不仅从侧面反映了古格王朝早期政治、经济、文化等情况,更补全了佛教艺术发展链条中重要的一环。置身金碧辉煌的殿堂之中,人们甚至可以想象,一拨拨来自东亚、中亚、南亚等地的佛教僧侣、能工巧匠,带着虔诚的心,通过不同的通道,在阿里高原汇集,交流思想、碰撞智慧,焚膏继晷,将不同的文化付诸笔端、荟萃一堂。
重大的考古发现固然让人欣喜,而让霍巍念念不忘的,还有那个引路的牧羊女。三年、五年、十年……此后每一次到阿里,他都多方打听,苦苦追寻小女孩的下落,可惜始终没有结果。
为考古队开车的藏族司机深受感动,他劝解霍巍:“佛陀苦修时,有‘牧女献糜’,助他证悟得道。上天知道你们是来保护文物的,就派‘牧女引路’,这是缘分啊!”
霍巍释然了。
不少人印象中,考古如同近年来流行的盗墓文学一般,惊险、刺激,充满神秘。但在霍巍看来,考古工作大多数时候都是平淡而琐碎的,“谁也不知道一铲子下去,到底能发现什么。偶然与必然,努力与运气,科学与探险,常常交互作用”,唯有抱着敬畏之心、平常之心,“但行好事”。
寻找中国考古之路
在被视为生命禁区的青藏高原,人类何时涉足?如何生存?高原文明的发展与演进,是否和世界其他地区有相似的历程?这许许多多的空白,让霍巍魂牵梦萦,步履难停。
上世纪70年代,童恩正带领学生开始进入西藏考古,于1979年发现了西藏第一个新石器时代人类村落遗址——卡若遗址,填补了西藏史前历史的空白,同时也开辟了西藏考古这一专业领域。此后,霍巍又举起接力棒,将西藏考古发展成为国内外高度关注的显学。
2013年夏天,霍巍和学生仝涛在象泉河流域的噶尔县调查时,发现一批公元3世纪左右的墓葬,他们认为这批遗址属于比古格王朝更为古老的象雄文明。藏文文献中记载,象雄疆域辽阔、国力强盛,是西藏本土宗教雍仲本教以及藏医药等文化的源头。但文献和传说中所述的象雄,大多无法从考古材料上来加以确认,留给后人无数历史谜团。
8月是阿里高原的雨季,连绵的雨水让泥土格外酥松,一辆卡车行过,把路面碾出一个大坑。附近古鲁甲寺的僧侣帮忙把卡车抬出来,发现这个大坑底下竟然是一座墓葬。这一偶然的发现,引起霍巍团队的极大兴趣。
一清理,不得了!墓主人头戴黄金面具,浑身裹满丝绸,在头部附近的丝绸上,考古队员发现了“王侯”两个汉字。霍巍认为,带着汉字的丝绸,不可能是当地出产的,极有可能是中央王朝赠予当地贵族首领的礼物。
发现还在继续。考古人员在出土的一些铜器和木器内发现茶叶状的食物残渣。经检测,这些残渣的确是茶叶,碳十四测年距今1800年左右,成分与汉景帝阳陵中出土的茶叶完全一致。
“我们的历史书上写着,唐代文成公主入藏,第一次给西藏地区带去了茶叶。但在这次考古发掘中,却发现了汉晋时代的茶叶,比文成公主时代还要早几百年。”霍巍说,“这难道不是一种很奇妙的收获吗?”
在霍巍的考古人生中,这样的“奇妙收获”实在不少。当把越来越多的考古线索联系到一起,一个崭新的概念渐渐在他的头脑中建构起来。
“在皮央遗址,我们发现的一柄双圆柄首青铜短剑,与四川盐源出土的短剑类似,甚至三角形的纹样都是一致的;又如在拉萨出土的一柄铜镜,镜柄样式是西方的,但镜面纹饰在云贵高原出土的同类物品中多有发现。”在霍巍看来,青藏高原与中原内地,山河阻隔,假如没有贸易或人员交流,很难想象有这么多的巧合。
“过去人们讲到丝绸之路,往往想到的是北边的陆上丝路或者南边的海上丝路,但青藏高原是封闭的吗?从考古发现的角度说,绝对不是!”霍巍谈到,西藏考古发现了充分的证据,证明“青藏高原丝绸之路”的存在,青藏高原自史前以来,便与外界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和交流。“这条‘路’并不是特指‘某一条路’,而是一个网络,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王朝统治的背景下,长期存在的文化交流通道。”
“青藏高原丝绸之路”的提出,引发国内外学界的高度关注。但在霍巍的叙述中,这样的成果与川大考古系数十年来坚持的学术道路密不可分。
“中国是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不仅有着几千年连绵不绝的文化传统,更有着独特的文字和文献体系。”霍巍说,如何在西方考古学理论的基础上,走出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历史时期考古之路,是川大几代学人苦苦探寻的目标。
上世纪20年代,王国维在继承宋代金石学、乾嘉考据学的基础上,把传统金石文献的范围扩大到甲骨、简牍等地下出土材料,提出“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开创“二重证据法”,深刻影响了中国考古学的发展。
1937年,著名的人类学、历史学、民族学家冯汉骥受聘于四川大学历史系,成了川大考古“第一代”。冯汉骥对二重证据法十分推崇,主张考古与文献并用、互相印证。同为川大考古系泰斗的徐中舒,更是提出将考古学与民族学、民族史、民俗学等领域的研究结合起来,将二重证据法发展成为多重证据法。从此,重视文献成为川大考古学研究的一大特色。
霍巍深受“川大传统”的影响,所获如春风化雨,点滴在心。
霍巍的研究生导师张勋燎,是考古系的“第二代”。他告诫学生“事不孤起,必有其邻”,要用纵横联系的眼光看问题,把原本看似孤立的考古材料,摆回到它的历史背景当中去。
霍巍说,当年老师传授的方法,让他受益匪浅,也成了川大考古系的传家宝。如今,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川大考古系不断弥补在田野考古方面的短板,在山地考古、西南考古、道教考古、藏传佛教考古等领域独树一帜,形成了别具一格的中国历史时期考古理论和方法。
这过程中的酸甜苦辣,霍巍最能体会。“坚定不移,走自己的路!”张勋燎说话的神情和语气,至今深深印刻在霍巍的心里。
(参考资料:宿白《中国石窟寺研究》、《霍巍:中国历史时期考古的时代使命》、《川大教授霍巍、李永宪:我们与西藏考古的三十年》、《霍巍:西藏考古发现与“高原丝绸之路”》、四川大学明远考古文物社口述历史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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