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怀念

首页 > 教育新闻 > 新闻阅读存档/2020-11-27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三十年前,他是中文系大三学生。一天,在图书馆随意翻阅杂志,突然被一篇名为《合欢树》的短文打动了。身无分文的他犹豫了一阵,终于下了决心:用口袋里最后一张菜票去复印它。从此这两页复印纸,伴随他从省城回到偏远的海岛农村,又由满是炊烟味道的老家辗转至县城嘈杂的单身宿舍,再到狭窄阴暗的家属平房,最后到敞亮的楼房……此时,他已是年逾知天命的中年。

    他数不清,三十年来一共把这篇短文读了多少遍。但他记得,大学里自己写的最得意的短篇小说的题目也叫《合欢树》。杜撰小说是在一个夜里,寒夜。那时,他为了考研,在校外租了房。房子在一座独体小洋楼的三层。朝东的窗外有棵大榕树,朝南的走廊正对另一棵巨树,浓茂的枝叶盖过三楼屋顶。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树,但宁愿相信,这就是传说中的合欢树。黄昏时,他爱坐在走廊上静对它。透过枝丫,看到一大片开阔的庄稼地,自动喷水器绽放出一圈圈白色的水花,各色蔬菜瓜果静静生长。庄稼地中间,一条马路横过,路的尽头矗立一座孤零零的大院,院里仅一栋两层老屋以及一些叫不出名的老树。他常走过大院,去另一个地方看望女友。

    他从没见到院门打开过,甚至没见过屋里露出灯光。而每次经过,他总感觉,老屋二楼淡蓝色的窗帘随风晃动着……于是,这个寒夜,他虚构了一个故事:一对从外地逃婚而来的男女,多年来平静而相爱地生活在一处偏僻的小院里,他们没生育子女,陪伴他们的唯有院里的一棵老合欢树。合欢树渐渐枯零,他们也一天天地老去。一次,女人得到一棵合欢树苗,欣喜地栽在院里,倍加呵护。某天深夜,暴风雨来临,女人为了给小合欢树遮雨,受了风寒,不久便去世了……他写这小说时,心底满是合欢树的影子以及风在树梢的呜呜声。当然,想得更多的,是复印纸上那篇《合欢树》。

    三十年来,每次教高一新生,他经常会取出复印纸,给学生朗读《合欢树》。有时也朗读《我与地坛》。每次读《合欢树》,他都忍不住思绪飞扬。——后来,他观看蔡琴演唱会,听蔡琴说,那首《恰似你的温柔》的老歌她已唱过几千遍,但每次都有新感觉,并且感动。蔡琴的话,别人或许不信,可他信。

    十九年前的冬天,一个学生从北京寄给他23页的长信。他第一次收到如此厚重的信。23页的信里一直唠唠叨叨地诉说一件事:她如何把3万多字的《我与地坛》逐字敲打下来(虽然网络下载很方便)。又说,刚到北京的她租了自行车,独自冲到地坛,就为寻找文章里的那种气息。接着,在地坛公园的树下流连太久,忘了冬日昼短,差点迷失了回校的路。她还告诉他,读了《我与地坛》滋生的一连串生命感受与人生困惑……

    可惜,那时,三十出头的他忙于生计与各种追逐,也由于本性疏懒,竟没给她回信。一年后的春节,她来他家,他当面向她承诺,他刚买了电脑,会给她写邮件的,还认真地要了她的邮箱。如今这学生早已研究生毕业,在省城考了公务员,成家生子了,他那封回信还没动笔。他曾不止一次难过地想:学生是否会觉得他冷漠而绝情,与课堂上那个一往情深地朗读《合欢树》《我与地坛》的人,判若两人?他无从知道,后来也不想知道了。但他始终忘不了她——一个用23张信纸一笔一画向他诉说阅读《我与地坛》、寻找地坛过程的年轻人。他甚至天真地想过:如果大多数公务员,都曾经这样被《我与地坛》感动过,世界将会如何?

    有一年暑假,他给专升本的小学教师上课——仅仅是辅导课而已。那时他还很年轻,有激情,也率性。专升本的教材中有节选的《我与地坛》,他上辅导课时,竟然忘情地朗读起来,读着读着,面对台下100多名小学教师,失态地哽咽了……印象中,那次辅导课的秩序特别好。后来他懂了,那不是他的课上得好,而是课堂里潜流着一股从字里行间、从心灵深处散发出的某种力量吧。此后多年,他一直在课堂中寻求这种力量,激荡他也激荡学生的力量,但得到的总是寥寥。也许,他已激情不再了,也许此后的年轻人已难以相信所谓真情、灵魂、信仰,也越来越排斥所谓的忧伤、孤独、低徊、冥想、怀念、追问、虚无,甚至沉默甚至呼喊——因为,所有这一切,和坚实的分数比起来,全是虚无缥缈的。

    他还记得,几年前,他给高二学生朗读《我与地坛》。他曾祈祷上朗读课的那个下午是艳阳天,可迎来的竟是漫天的雨。在绵绵细雨中读《我与地坛》,终归让人不忍。那次,他再次出乎意料地又红了眼睛。他读不下去了,假装看门外。雨,在走廊里一点一滴地堕下,像空山里的叶落。随后,他索性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述大学时偶遇《合欢树》的情景以及那个写长信的女生的故事。多少年过去了,早已大学毕业、融进社会的他们,不知有谁还记起当年这个朗读片段?而三十年来,所有听过他朗读《合欢树》或《我与地坛》的学生们,又有谁留意过,2010年12月31日凌晨3点(史铁生先生去世的日子),一个高贵的灵魂收住了歌声,仿佛地坛公园深处的一枚落叶,熄灭了在生命枝头的燃烧?

    “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在《合欢树》中,作家这样写母亲的去世。是的,十年前那个深冬,上帝也把这个叫作史铁生的人召回去了。

    (作者系福建省漳州市东山一中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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