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插柳柳成荫

首页 > 教育新闻 > 新闻阅读存档/2021-01-11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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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山不老》一文被选入小学语文六年级课本,经常有教学部门来问相关经过。其实,这是一篇拐了几道弯之后的无心插柳之作。它经历了一个从新闻稿到文学稿,再到课文的过程。

    上世纪80年代,我作为光明日报记者在山西驻站。山西的北部向为风沙肆虐之地,不但山西,整个华北、西北一线沙漠连着沙漠,对我国北方的农业和生态构成重大威胁。在山西当记者之前,我已在内蒙古工作6年,对风沙之害有切肤之痛。黄河每年要从上、中游带走泥沙16亿吨。植树造林、防止水土流失,一直是华北、西北地区几代人坚持不懈的头等大事,也是我在采访中特别关注的话题。

    1983年夏,我在晋北神池县采访时了解到一件事。一个叫高富的农民,在16年前组织了7个平均年龄65岁的人,成立了一支老年植树队,防风治沙,共打起36座坝,绿化了8条沟,为集体创造了惊人的财富,只一次间伐的树卖掉就为全村每家买了一台电视机。最打动我的是他平和的态度,觉得种树像吃饭一样是最自然的事。我去采访时5人已经去世,一人已病,只有他还在坚持种树。他的老伴也已去世,小院里就剩下他孤身一人,还有一副准备好的棺材。他坦然面对生死,说种到哪一天爬不动了,躺进去就是。我很激动,但是苦于没有写稿的由头。这样普通的劳动者在晋西北太多了。于是我就给县委出了一个主意:你们应该给老人立一块碑,为他这个集体立一块碑。16年的事,已不是新闻,但立碑就是新闻,就能带出16年来的事迹。

    我在基层当记者多年,经常苦于那些可爱的普通劳动者、无名英雄不能见报,而地方领导又不善于做宣传鼓动工作,我就常给他们找切入点,“拔苗助长”,打通走向版面的“最后一公里”。有一年在吕梁山区,一位教书几十年的山区教师默默无闻,我让县委授予他“山区办学英雄”称号,然后见报。我当时对自已的职业要求是:“为无名者立传,为隐身者传名。”这一次神池县委也接受了我的建议,为高富立了碑。县常委会一通过决定,我随即发了这篇新闻稿《(肩题)神池县将立造林功臣碑;(主题)表彰高富育林十六载,一心为村里乡亲造福》。《光明日报》1983年7月24日见报。大家注意这个“将”字,这是一条预见性新闻,可知记者的良苦用心。本来高富栽树和记者写稿,这都是各自生活中最普通的事情。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干我们这一行的都知道,新闻是易碎品。

    1987年我调离新闻采访一线,到国家新闻出版署工作。回首9年的基层记者工作,我整理了一本研究性小册子,取名《没有新闻的角落》,讲怎样采访、写稿。其中收了这篇高富造林的消息,并配了一篇写作体会《无尽的敬仰》。我敬仰他朴实、敬业、牺牲的精神。尤其是他手持旱烟袋,谈笑说棺材的镜头,我永不能忘。1990年7月山西书海出版社出版了这本书,其时距当年消息见报已经过去了7年。这本谈新闻业务的书发行量很大,后来人民出版社、新华出版社、人民大学出版社都有再版,成了新闻入门的必读书。共印了多少册,已无法统计。令人不解的是,这样一本新闻业务书怎么会传到教育部门,还引起了教材编写人员的注意,而且用的并不是新闻稿,而是那篇谈写稿体会的文学稿。

    那篇体会虽是解读写作,但确实有文学性。新闻与文学的最大区别是:新闻说事,文学说人;新闻是事学,文学是人学;新闻里也说人,但是以事带出来的人;文学里也说事,但是以人带出来的事。我的这篇体会已甩开新闻事件重点谈高富的人格美了,而且按照我的“文章五诀”写作理论,形、事、情、理、典,一样不少,是一篇标准的散文。如炕头上的谈话、他拄着拐返回小院的背影,特别是最后那一段关于生命价值的理性的总结,都是很感人的。隔行如隔山,我真不知道是哪一位编辑高手竟“隔山打牛”从一本新闻理论书里淘出了这篇文章,用文章结尾时的一句话做了题目《青山不老》,选入了人民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的小学六年级课本。这时离新闻稿见报已过去23年,离《没有新闻的角落》的出版也已过去16年。常言道十年磨一剑,这是20年岁月磨成一篇小文章啊!

    但是有一点儿小小的遗憾。文学稿变成课文稿时砍掉了文章开头最感人的一段:

    《三国演义》上有一个故事,写庞德与关羽决战,身后抬着一具棺材,以示此行你死我活:就是我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埋了就是,真一副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这种气概大约只有战争中才能表现出来,只有在书本上才能见到。但是当我在一个小山沟里遇到一位无名老者时,我却比读这段《三国演义》还要激动。

    还有下面的段落:

    他觉得自己生命的价值就是种树,那边的棺材就是这价值结束时的归宿。

    看完树,我们在村口道别,老人拄着拐,慢慢迈进他那个绿风荡荡的小院。我不知怎么一下又想到那具棺材,不觉鼻子一酸,也许老人进去就再不出来。作为政治家的周恩来在病床上还批阅文件,作为科学家的华罗庚在讲台上与世人告别,作为一个山野老农,他就这样来实现自己的价值。

    大概编者认为学生年龄太小,不必说到“死”,所以植树老人、周恩来、华罗庚一直工作到死的镜头都统统删掉了。其实大可不必,我们不是照样宣传黄继光、邱少云等烈士吗?对学生进行一点儿人生观、生死观的教育,正是这篇文章的意义所在。从行文上说,这么一删,后面的结论:“他已经将自己的生命转化为另一样东西,真正与山川共存,与日月同辉了。青山是不会老的。”倒显得有点儿突兀。建议教师讲课时还是阐明这个本意。

    这篇文章经过从新闻到文学再到课文的嬗变,已经走过了38年,现在还在使用。它已经超过了我的另一篇课文,服务了36年而退役的《晋祠》。虽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但还是有深层原因的,这与记者长期对生态的关注、对无名的普通劳动者的关注有关。我近年来仍然关注生态与自然,又开辟了人文森林学的写作,出版了《树梢上的中国》,里面有更多的人与树的故事,可作为这篇课文的教学参考。比如《左公柳》里面就有左宗棠抬着棺材进新疆的故事,“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渡玉关”,那可是真人真事,比《三国演义》还感人。

    (作者系著名作家,人民日报原副总编辑、国家新闻出版署原副署长,多篇作品被选入中小学语文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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