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枫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去了云南的河口。河口是我国最南端的边境，隔了一条蜿蜒的红河，对岸的小镇是越南的老街。和我同行的人大都是把这里做为旅途的一处踏板，等办了签证就跨过红河，在南岸品咂一回贫穷的滋味，买几双廉价的橡胶拖鞋回来，过一次出境旅游的瘾。而我去河口则是为了一种多年未曾了却的牵挂。

  我是在夜色中走进河口的。这里早就随着改革开放变成了贸易频繁的边贸小城，商家挤满街市，处处灯火阑珊。听说这里明天要召开中越贸易洽谈会，河边已搭建起长龙般的商棚。许是为了明天预习，提前就放了焰火，五彩缤纷地升腾照亮了河口的夜幕，像是总攻前的序幕。我忽然记起了此行的目的，专程来河口是为了29年前的那场战争中牺牲的无数军人，或者说是孩子。他们的遗骨就掩埋在边境许多鲜为人知的山间，而我当时在很远的北方天天都抢读有关那场战争的战报，无时无刻都在为他们骄傲和自豪，为他们感动和悲哭。前几年我去过广西的东兴，在靠近越南边境一带寻找烈士墓。细问还要翻越上百公里的大山，就不无遗憾地罢了念想，可心上从此也留下了一块病。这次来河口的路上，导游告诉我，有一处中越自卫反击战的烈士陵园就在附近，我于是变得兴致勃勃，我想是我可以医心病的时候了，尽管往南行的路崎岖颠簸也不觉得。

  河口北测的陵园取名水头，说是附近也有10公里之远，而且是在浓荫遮蔽的山中。天刚放亮，我独自打车径往水头。司机说，那地方很背，又不是清明节，很少有人去的。回来不好打车，要步行几公里的山路才行。见我不为所动，就又说，是不是有亲人在这儿？我说是。又问，第一次来？我说是。山里雾霭凝重，司机不再言语，我亦无语。下车时司机问我要不要等，我看了看满山的坟茔，就谢绝了，我知道，我和英灵们的对话会很长，很长。步行几公里的山路去换我当然舍得。

  水头烈士陵园独自占据了一座土丘，四周用石块层层垒起，坟茔和石碑攀援而上，正中的丘顶上高高耸立起纪念碑，像一柄利剑，直刺了苍穹。上面刻有毛主席的手书：人民英雄永垂不朽。陵园的门虚掩着，迎门正对着是大理石砌成的屏风，上面题写的字是：历史没有如果，战争为了和平。这是一个叫陈培忠的部队首长的题词，当年曾指挥过对越自卫反击战，他对这场战争的评价既突出了军人服从命令的天职，又极具人生哲理，像一本史书扉页的警言，未及打开，心上已觉出沉沉的厚重。

  我在静谧中拾阶而上，尽量把脚步放轻，怕惊醒烈士们的长梦。这里的墓群是没有高低贵贱等级之分的，不论生前级别差异，一律由古朴的山石砌成，呈长方的棺木型，但上面是敞开的，有洁净的黄土覆盖。我揣摩设计者的初衷是敬畏烈士们为守卫国土英勇献身的精神，就独巨匠心地用黄土压身，让长眠的烈士能闻到国土的芳香。墓首都是半椭圆的，中间是烈士的名字和生卒年龄，两侧是一样的楹联。上联：为有牺牲多壮志，下联：敢叫日月换新天，横批：永垂不朽。楹联独具了那个遥远年代的色彩，细细去品，感怀壮烈，荡气回肠，泪水就充盈了眼窝。

  在一处墓碑前我停下了脚步，因为碑上镌刻的名字叫岩龙，这是我尘封记忆中一个很熟悉的名字——“孤胆英雄岩龙”，我不由得肃然起敬。这个来自西双版纳的傣族战士，是有名的神枪手。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我军突然遭到敌军阻击，对方火力非常凶猛。岩龙单枪匹马迂回到敌后，巧妙地伏击敌人，许多火力点都被他打哑，共歼敌56人，使我军顺利拿下制高点，减少了大量伤亡。可就在战斗后的第四天，岩龙被罪恶的子弹射中胸膛，他回望着祖国慢慢倒下了。他刚刚20岁，他被授予一等功的表彰决定正行进在途中，还有四个小时就到了，可岩龙却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如今30年匆匆流逝，岩龙，你当真转世为另一条好汉，你又会在哪里呢？

  烈士的墓碑前尽是些残留的祭品，焚烧过半的香已经弯曲，鲜花早就风干成枯枝黄叶，我去时正值初秋，已远离了清明，看来从春到秋是没有人清扫过，以致让墓碑前这般凋零。然而在这凋零中，我却发现了一份意外的整肃，在一个墓碑前，有一块洁净的方石稳稳地压住了一个信封，牛皮纸的边缘早被风雨侵蚀得泛了白。这是谁以这般奇特的方式来完成对烈士的祭奠呢？我忍不住好奇，就蹲下身来郑重地打开信封。信纸早就粘在一起，费劲才展开一半，且字迹斑驳，只能断断续续辨别出几行字来。

  栓儿：

  妈妈来看你了，你还……？三十年了，我想你头发全白了，牙也……，可我梦中的你还是那么年轻，神气……。我挺好的，家人也好着呢。……现在什么都有，就是缺个说……的，想你呀！……妈妈真的想早一点去找你，跟你唠上三天三宿……。

  往下的字迹更是模糊，可即便是再清楚的文字我都难于去认去读了，我的视线里早就是一片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