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鼎东

  我曾很多次地问父亲，什么是你儿时的梦想？这样一个在我看来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他却总缄默不语。于是我便猜想：是黄金屋还是颜如玉？是千钟粟还是车马多如簇？当我认为这些只为一己私利的“浅薄”志向不配与我的梦想相比时，心中不免生了些骄傲。在我跟他描述我的豪情壮志时也不免再搭上关于他梦想的问题，父亲总会说：“我的理想比你大得多。”终于有一天，父亲耐不住我的追问，吸了一根烟，随着嘴里吐出的烟气说出了那句让我铭记至今的话：“那时候，我想做个老中医。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他的话到这里便止住，我一时竟也默然。因为我能猜想到他后面想说什么，也不难理解他的心情了。

  每当我想起这句话，眼前便能浮现出一个立志学医却没有学成医的青年，是如何在医学院的门口踟蹰，他转身离开的背影是如何惆怅，他心里那个纯真而又璀璨的梦想是如何被现实撕得粉碎。也就不难明白多年以后，已不复年轻的他为何对我的问题闪烁其词，而他那天留下的烟头为什么是我许多年来看见的最多的一次。

  同样，我把这个问题原封不动地抛给母亲。她说，她年少时是想当科学家的——从她的语气看，她对背离梦想越走越远似乎并不后悔。但马上，她就开始给我讲当初她的父亲是如何设下重重障碍把她拴在北京的。她说了很久，最后，她以几声哀怨结束了她对懊悔往事的诉说。

  当我听完她的回忆，眼前出现了一个因为家庭阻挠从此与科学无缘的女孩，她是如何在书桌前啜泣，她是如何热爱伟大崇高圣洁的科学事业而不能投入其中。蓦地，我的心情也像听父亲的那句话时一样沉重了，我想对母亲说点什么，却又哑然。

  我还想起了已去世的祖父。这个问题我也曾问他，当时他身体已不十分健康，是站不久的。可那天，他竟拄着拐杖沉思了很久，并挺起了那原本因为疾病佝偻着的腰杆，凝重地对我说：“我当初想从军，保家卫国。可全家——你祖母、你太祖父、太祖母都指着我糊口，我犹豫了很久，终究没能放下家族的担子……”他说得很快，很局促，可能还及不上父亲一根烟的时间，但我分明感到，这句话说得比父亲抽的烟和母亲的诉说要漫长。

  我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一个年轻人，他正斗志昂扬把决心参军的消息带回家，面对着干不动活的老父老母，面对着已有身孕的妻子，最后忍住了胸中的热血沸腾，放下了报国的壮志——他转过身，热泪从两颊划过。那几滴不轻弹的泪珠，似乎比我们老家村里三个池塘的水加起来还要沉。

  我再按捺不住自己的沉默，话还是说了出来：“您难道不知道，先有国才有家？”这话一出口我便知伤害了祖父，我用自己幼稚思想揣度一个年纪轻轻便操持一家的长者。

  果然，祖父的脸色瞬间苍白，他的背好像也无法再竭力挺直了，他的手颤抖着，让我觉得我要随时准备上去搀扶才不令他摔倒。约莫过了一会儿，他才笑着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和你一样。”

  蓦地，我无言以对。我脑中瞬间浮现出多年以后，当我像我的父亲、母亲、祖父一样面对我的儿孙提出的同样的问题时，我该作何答？我是否能像现在一样理直气壮地说出我的理想？我言语间是否像祖父、父亲、母亲一样带着无限惆怅与懊悔？

  但愿我能坚持梦想，现在孜孜以求，将来问心无愧。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附属中学初二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