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同方式追寻真理
我是中国和西方两种文化共同的产物,二者既有冲突,也有协调。我想说,我既为我的中国根源和背景感到骄傲,也为我献身于现代科学而感到满意,现代科学是人类文明起源于西方的一部分——对于它,我将继续奉献我的努力。——杨振宁(1957年获奖感言)
我也曾积极地向西方的现代派小说学习,也曾经玩弄过形形色色的叙事花样,但我最终回归了传统,当然,这种回归,不是一成不变的回归。《檀香刑》和之后的小说,是继承了中国古典小说传统又借鉴了西方小说技术的混合文本。小说领域的所谓创新,基本上都是这种混合的产物。——莫言(2012年获奖感言)
■本报记者 汪瑞林
5月15日,北京大学英杰交流中心门前,一群“粉丝”正争相在一巨幅宣传板前拍照留影。当日下午,作为北京大学与中国艺术研究院合作举办的“众芳所在”系列讲座之一,一场题为“科学与文学的对话”的讲座在这里举办。
在名家讲座天天有的北大,这场讲座还是显得不同凡响。一票难求,皆因这场对话的主角是科学界与文坛的两大巨匠——杨振宁和莫言。而从中穿针引线玉成此事的主持人则是著名学者、书画家范曾先生。
在莫扎特D大调进行曲KV249的乐曲声中,三位大家徐徐落座。有意思的是,三人的年龄正好形成差不多16岁的梯度,莫言现年58岁,范曾75岁,而杨振宁则已91岁高龄。杨振宁与莫言,一个是大学教授的儿子,一个是农民的儿子;一个求学异域,一个扎根乡土,最后殊途同归,先后走上斯德哥尔摩的领奖台。1957年,杨振宁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与李政道一起成为首次问鼎诺贝尔奖的华人;2012年,莫言掀开历史新的一页,成为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籍作家。相隔55年,两位大师级人物走到一起,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对话。
“科学与文学,一个重在发现,一个重在创造,二者不断交融,互相促进,任何一方都能帮助另一方获得更好的发展,两位大家的相遇,必能碰撞出绚丽的火花,给青年学子以智慧和启迪。”北京大学校长王恩哥这样表达他对这场对话的高度期许。
关键词:发现与创造
文学比科学更自由
一场科学与文学的对话,却从一个与科学和文学都有关联的“中间点”——宗教拉开序幕,由此,足见范曾先生的匠心独运。
“我没有宗教信仰。宗教的本质是劝人向善,在这一点上,文学和宗教是一致的。”莫言的回答简短而直接。
“宗教和科学是息息相关的,两者并不矛盾。近现代以来,科学的范畴日益扩大,科学扩张一点,宗教就退后一点,科学领地多出的部分,正是从宗教那边夺过来的。但是我认为,科学是有限的,而宗教是无限的,年龄越大,我的这一想法就越清晰。”杨振宁解释说,“因为人类的神经元是有限的,用有限的神经元想了解世界上无限的现象是几乎不可能的。”
对于科学与文学的异同点,莫言认为,文学创作和科学研究有很多不同。文学关注人,科学关注自然界,文学家关注人类情感,科学家关注物质的原理。“所以,同样一个事物,在文学家和科学家的眼里可能就不一样。我记得鲁迅曾经说过,我们一般人看到的鲜花就是美丽的花朵,但是在植物学家眼里就变成了植物的生殖器官。”
想象力对于科学和文学同等重要,但是想象力在科学和文学中的表现方式又有所不同。“不管在科学、文学、艺术界,发现跟发明创造的界限都不是完全清晰的。科学里发明创造的成分比文学里少一点。我知道莫言喜欢写幻想文学,有没有幻想科学呢?我想没有,科学是‘猜想’的学问,不是幻想的学问,幻想的科学我觉得是没有出路的,因为科学所要了解的是一些已经有的现象,没有人类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如电和磁,科学家要想了解宇宙结构,需要想象、需要猜,但这跟文学的幻想是很不一样的。”
莫言对杨振宁的观点表示赞同:“文学家确实需要幻想,文学当中有个重要的门类叫科幻文学,拥有大量读者。其实很多作家并不具备诸如物理学、天文学的知识,但他依然可以在他的小说里进行描写。其实文学作品也是建立在一定的生活经历的基础上,再去想象、类推的。科幻作家的作品则建立在一定的科学知识之上。
“文学家的创作虽不像科研一样严谨、尊重事实,但也不是无中生有。很多文学作品中的人物,都是现实人物与想象加工的综合,但又不能和现实中的人完全对上号,这是文学比物理学、化学等自然科学更自由的地方。”莫言说,在他《生死疲劳》、《蛙》等作品中,都有其邻居、亲戚的影子。
“如果让爱迪生来到现在的世界,生活上一周,他看到今天的现实生活,觉得最不可思议的是什么?”杨振宁反客为主,向莫言提问。
“我觉得是手机吧”,莫言说。“手机确实很神奇,用手机在这里就可以和美国通电话。事实上,中国的古典小说《封神榜》中就充满奇幻想象,如果爱迪生看到今天的世界,肯定觉得简直比《封神榜》还要奇怪。”杨振宁老顽童般的天真引发会场一波笑声。
除了想象力,杨振宁还从审美的角度看到了科学发现和文学写作之间的相似性——“它们都以不同的方式,显现自己的结构之美、表述之美、思想之美。在许多科学家看来,审美准则同样是科学的最高准则。”
莫言则谈道:“科学和文学虽然探索的方式不同,但从本质上讲都在探寻真理和秩序,洞察宇宙和人心的奥秘。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与科学都在用不同的方式追寻真理。”
关键词:兴趣与灵感
真情妙悟铸文章
科学研究和文学创作的过程有无共通之处?杨振宁说:“9年前,范曾先生画了一幅画送给南开大学数学研究所,画的是我和陈省身先生对话的场景。我尤其欣赏的是范曾题的诗,其中有一句是‘真情妙悟铸文章’。我认为这7个字将科学研究所必需的要素和过程说得非常清楚。先要有真情,也就是浓厚的兴趣,然后是妙悟,也就是灵感,有了这些才能取得成果——铸文章。三部曲道尽了科学研究必经的过程。”
“我想问莫言先生,这7个字描述文学的创作过程是不是也恰当?”杨振宁再次抢主持人范曾的饭碗,向莫言发问。
“用来描述文学创作更恰当了,铸文章嘛。”莫言机敏地回答。
“如果问一个数学家或者物理学家:你所做的重要的工作,里面的妙悟能不能讲出来?通常都能讲出来。在科研中对于一个问题思考了很久,突然灵机一动,思想就会非常开朗。但是如果问一个文学家,创作中是不是有一个顿悟的时光?我想没有吧?”杨振宁第三次客串当起主持人,向莫言提问。
“也有,文学创造中也有灵感和顿悟。灵感突然到来,创作中的问题也就解决了。我看过一篇文章,说门捷列夫发明元素周期表就是在做梦时排列出来的,作家也会在梦中构思出很好的情节。我很早就想写《生死疲劳》,但一直写不下去,就是因为长篇小说的结构没有想好。2005年,我去承德参观一个庙宇,在墙壁上看到一幅壁画,是关于佛教的“六道轮回”的,我突然顿悟了,就以“六道轮回”作为这部长篇小说的结构,后面写起来就特别顺利了。”
关键词:风格与创新
很多时候,创新是逼出来的
“文学家有风格,科学家有风格吗?”范曾问。
“凡是大科学家,都有自己的风格。”杨振宁说,“20世纪是物理学发展最恢宏的世纪,以20世纪物理学三大成就之一的量子力学来说,其中两位代表性人物狄拉克和维尔纳·海森堡的风格就很不一样。狄拉克的话很少,简洁,可是他逻辑性很强,假如你了解他的简单、直接的逻辑思维方法,你就会觉得他的文章读起来是一种享受。而海森堡则习惯在未知中大胆摸索,他写出很多论文,其中有很多正确的,也有很多错误的东西。”
“盖住名字,都一段文字,你就知道这是鲁迅还是沈从文的作品。这就是文字语言的魅力。”莫言说,“谈到作家的风格,有的人简洁、干净利索,比如海明威;有的人非常繁复,像福克纳。我们中国作家中也可以举出很多不同风格的例子。作家的风格应该是多样的,朦胧、简洁、繁茂都是美,这可能比科学要自由。”
不过,莫言认为,文学上一些新的风格和流派的产生,多数时候是出于无奈——“因为前人已经在某方面做得非常成功了,很难超越,怎么办?只好避开已经很辉煌的这些流派和风格,另辟蹊径,通过创新,实现超越。”
杨振宁也认为,创新一定程度上是逼出来的,这个过程有时候会是比较苦闷的。“现在回想起来,1947年在芝加哥读研究生的时候,是我一生中最困难和苦闷的时期,最难的是自己找问题、确定论文题目,因为之前是学习已有的知识,而写毕业论文,就是要创新和突破前人已有的知识范畴。这当然不是件容易的事。”
杨振宁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时35岁,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57岁。“是不是科学家取得杰出成就的年龄普遍会早一些?”范曾发问。
杨振宁说,文学中创意的来源与科学不同,对于文学创作而言,需要丰富的生活积淀,可能大器晚成的多一些,而对科学而言,创造力确实和年龄有很大关系,有些科学领域,比如数学和理论物理,非常适合年轻人。比如爱因斯坦,在他26岁那一年中写了6篇论文,其中3篇是世界级的。“为什么呢,因为年轻人知识面不够广,因而容易专注于某一个领域,勇往直前,容易获得重大突破,年龄大了知识面广了,学的东西多了,顾虑也多了,对于创新反而是个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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