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智量:不写诗的诗人
王智量 江苏江宁人。中国翻译家协会资深翻译家。生于1928年6月。195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俄国语言文学系。历任北京大学教师,中国科学院文学所助理研究员,华东师范大学教授。上海比较文学学会副会长,全国高校外国教学研究会常务理事。著有专著《论普希金、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长篇小说《饥饿的山村》等,主编《俄国文学与中国》、《外国文学史纲》,译著有《叶甫盖尼·奥涅金》、《我们共同的朋友》等30余部。王剑影 摄
《智量文集》分为翻译编、创作编、文论编和教学编,集中展示了王智量集理论批评、创作、翻译于一身的才情。
译文编:
《莱蒙托夫叙事诗集》
《黑暗的心 死者》
《我们共同的朋友》
《散文诗·帕拉莎》
《德俄四家诗选》
《安娜·卡列宁娜》
《叶甫盖尼·奥涅金》
《上尉的女儿》
《贵族之家 前夜》
创作编:
《饥饿的山村》
《海市蜃楼墨尔本》
《人海漂浮散记》
文论编:
《19世纪俄国文学史讲稿》
《智量文论集》
编者按
伴随着打字机的声音,体育馆中央变成了一个个书房,人们用表演向普希金、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里、屠格涅夫等俄罗斯文豪致敬。这是不久前索契冬奥会闭幕式上的场景。2月初,国家主席习近平接受俄罗斯电视台专访,谈及自己的阅读爱好时,同样提到了这些伟大的名字。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王智量日前出版了《智量文集》(14种,18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作为普希金、莱蒙托夫、屠格涅夫、托尔斯泰等俄国作家作品的主要翻译者,他突破语言的藩篱,使中国读者得以走进这些伟大的作品。
翻开书,走进文字背后的故事,感受一个人,一本书,一个时代。
■特约撰稿 肖宇
86岁的王智量取出18卷《智量文集》中的一本,连声叹息:“可惜了,可惜了。《莱蒙托夫叙事诗》应该叫‘诗体小说’的呀。”他从破旧的小沙发上站起身来,手一挥,声音高了八度:“中国古诗有‘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这难道不是诗体小说吗?”
莱蒙托夫的叙事诗,是学术界约定俗成的叫法。但王智量上世纪80年代后期即开始为此激辩,提出诗体小说是世界文学重要的文学现象,还特地翻译了莱蒙托夫的《唐波夫财政局长夫人》,撰写有关论文,在从不发诗歌的《小说界》发表,并推荐刊登中国古诗《木兰辞》佐证。然而,他为此申报的科研课题,因审批者不了解“诗体小说”这一文体而搁浅。20年过去,他收集了新的资料,旧事重提。
他说,爱,就是力排众议,不离不弃。
怀抱这种爱,他将普希金、屠格涅夫、托尔斯泰等俄国作家的经典之作译介到中国;怀抱这种爱,他在艰难岁月,也不放弃对诗与美的追求,30年间,他将普希金的长诗《叶甫盖尼·奥涅金》翻译了十遍,用笔抄写了十遍。
《智量文集》展示了王智量集理论批评、创作、翻译于一身的才情,但他坚称自己的第一身份是诗人。他这辈子所做的一切,仿佛都只是为了和诗相遇。那些点燃他的诗句和诗意的镜头,一直在他的心里回响,不分时序地“自动”播放。
藏在诗里的命运
我那春天的黄金般的岁月/你们往哪里,往哪里飞驰/未来给我准备下了什么/我的目光枉然地搜寻着/它还隐藏在浓重的黑暗里……/操劳的白昼固然美好/黑暗的来临也很美妙!
——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
在《智量文集》的“翻译编”中,诗歌占了很大一部分。王智量说,普希金的代表作、长诗《叶甫盖尼·奥涅金》最初的译稿是写在马粪纸、香烟壳、顶棚纸、小学生作业本上的。普希金被称为“俄国诗歌的太阳”,而这本书,则是王智量生命中的“太阳”。从1952年开始背诵、翻译,到2014年文集收入这本书,已经过去了52年,他的译本在全国至少有五家出版社出了五个版本,再版多次,最初的那个版本,是他在30年间翻译了十遍,用笔抄写了十遍的译本。
【镜头一】离开北京的前一天,王智量坐在中关村中科院文学所的那间研究室里,墙上贴了一幅漫画:他躺在棺材里,抱着《叶甫盖尼·奥涅金》,棺材盖上写着“白专道路”四个字。他走进厕所,再也忍不住眼泪。这时,著名诗人、当时的所长、反右领导小组组长何其芳走了进来,用四川话匆忙地低声对他说了一句:“《奥涅金》你一定要搞完喏!”王智量回到宿舍大哭一场,毅然取出封存的俄文版《叶甫盖尼·奥涅金》,放进了行李。这是他带的唯一一本书。那一年,他28岁。
1958年初,他被错划为右派,发配到河北平山县的农村劳动改造,后来又转到甘肃,从此被“冰封”20年。此前,他已经小有名气,发表的论文和译作引起中国学术界和文坛广泛关注。他能用俄文全文背诵400多诗节的《奥涅金》。何其芳最早在自己的论文里,引用了他翻译的片断。何其芳对他说的这句话,成为他日后的精神支柱。
原本可能还有另外三个王智量:他有可能成为法官王智量——他最初是北大法律系的学生,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也可能成为军人王智量——1949年2月北京刚解放,他就放弃北大法律系的学业,到哈尔滨外国语专门学校(前身是延安外国语学校、东北民主联军总司令部附设外国语学校)学习俄语,穿军装,吃供给制。或者成为外交官王智量——这所学校是新中国外交官的摇篮。其时,他在俄国人开的秋林图书公司买到俄文版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也许冥冥中为他与诗歌、与俄罗斯文学结缘埋下了伏笔。
七个月后,他病了,回到北大,转到俄语系继续学业,后来成为俄语系助教、中文系教师、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人员。
【镜头二】河北平山县的滹沱河边,王智量一个人静静坐了两个小时。他很想跳下去,但最后,他摘下头上的帽子,大叫一声:你去死吧,我不! 把帽子扔进了滚滚的河水。
在河北、甘肃偏僻的乡村里,春天撒下的种子要用脚踩实才能发芽。蓝天白云下,他一边双脚交替踩着刚刚撒下的稻种,一边在默念中寻找《奥涅金》的韵律和节奏,一句句翻成中文。回到住处,他撕下糊墙纸,找来香烟盒、草纸,从深夜到凌晨,凑着煤油灯如豆的光,记下白天想好的诗句。
《叶甫盖尼·奥涅金》让他活在了另一个世界里,找到了另外一个自己——诗人王智量。
1960年年底,一场病,让他侥幸回到了上海的父母和两个孩子身边。带回的行李除了一套破旧的衣服,就是一本俄文版《奥涅金》,还有一大包花花绿绿的废纸,上面密密麻麻地用圆珠笔、铅笔、钢笔写满了译文。到上海的第一件事,就是躺在病床上重抄译稿。
苦闷的时候,他经常去汾阳路的岳阳路口,那里有他老师余振先生家的灯光,还有普希金铜像。在北大读书的时候,他住红楼,和余振先生的午休室同在一层,他每天中午去向余振先生请教。后来,余振先生也回到了上海,但他不敢去拜访,怕连累老师,直到1962年年底被“摘帽”。
在那个非常时期,他很难读书,但尽量读书,读同一本书——《叶甫盖尼·奥涅金》。其间,余振先生的镜头不断重叠,闪回。
1962年年底,余振先生来看心爱的弟子,看到黄色草纸上的译稿,心都碎了。他立刻赶回家,拿出家藏的《四部备要》第二编,冒着寒风到福州路卖了300元钱,塞到弟子手里。他带来自己的《叶甫盖尼·奥涅金》手稿给弟子看,那是他在抗日战争期间,好不容易借到一本俄文版的全本《叶甫盖尼·奥涅金》,好几个通宵手抄的。“继续翻吧,我帮你改。”他说。
王智量每次想起这个镜头都忍不住流泪。他不能放弃,也不敢放弃。每周几次和先生讨论、修改,后来又增加了北大毕业生杜嘉蓁。他们三人字斟句酌,话题只有一个:《叶甫盖尼·奥涅金》的翻译。
这一切到“文革”戛然而止。
“文革”中,他重新被监督改造,扛木头,四处做临时工养家。但他仍然早起晚睡,偷偷地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因为这是他活着的理由。
1982年,在前辈著名翻译家戈宝权的据理力争下,王智量改了十遍的《叶甫盖尼·奥涅金》译稿终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作为“中国尝试再现‘奥涅金诗节’的第一人”,他第一次让中国读者原汁原味地领略了“奥涅金诗节”的韵脚、韵味和节奏,在国内数个译本中,被誉为“标志性的译作”。同时,他和余振先生,也被誉为国内直译派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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