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培刚:不能太认真 岂可全看透
1989年,他撰写了论文《发展经济学往何处去——建立新型发展经济学刍议》,首次提出了建立新型发展经济学的设想。随后在1992年的著作《新发展经济学》中深入细致地论述了新型发展经济学的基本思想。年近八旬的他将发展经济学推向了一个新的阶段。在世界经济学领域自成体系,并作出重要贡献的中国经济学家,张培刚是为数不多的代表之一。
这一时期,张培刚联系农村生活经历,提出了著名的“牛肚子”理论。用一个浅显的比方生动地诠释了“中部崛起”的理论依据。他是这样说的:“小时候放牛时,一头大牯牛不慎掉到泥潭中。为了把牛拉出来,大家使劲牵牛鼻子、拽牛头都不管用,牛身子还是越陷越深。但当有人扛来几根粗木杠,垫起牛肚子后,再一使劲,很快就将这头大牯牛拉出了泥潭。”
他认为,中国很大,上海和沿海地区就是牛鼻子,广大的中部地区是牛肚子,重庆和西部城市是牛尾巴。中国的经济发展地域差别非常大,西部最为落后,中部较为先进,东部和东南部沿海地区最为先进。这头牛要飞奔,中国经济要起飞,只拉牛鼻子、扯牛尾巴,牛肚子却依然坠在地上,是没有用的。区域经济不能差别过于悬殊,要实现全国经济持续协调发展,就必须尽快使中部崛起。否则就像拉陷入泥潭中的大牯牛一样,使劲的部位不对,劲越大,牛反而陷得越深。
张培刚的老年生活是平静的。每两周一次,与青年教师和学生一起开研讨会,他坚持了20多年。他的弟子、华中科技大学经济学院教授张建华回忆说:“张老一直在参加双周研讨会,直到90岁,活动实在不方便了才停止。”学生把张培刚看成是“镇院之宝”。
在学术上,张培刚强调的是创新,他认为搞学术就要有自己的观点,要有创新,不能只跟随别人,当然创新也要有依据。张建华始终记得张培刚说过的话:“作为中国人,我们不仅在经济上要争气,早日摆脱贫困,做到真正振兴和发达,而且在学术上也要争气,早日摆脱落后,做到真正独立和繁荣。”
除了带领学生进行课题研究外,张培刚每天都看很多书,读武打小说是他最大的乐趣,他甚至会计算各个门派在决斗中死了多少人,在书页上写下很详细的备注。
1998年,张培刚得知,申请了多年的博士点被批准了。当时,他已经85岁,以如此高龄成为博士生导师在我国绝无仅有。
2006年,为解决长期以来我国工业发展以及整个工业化进程中面临的难题,张培刚以93岁的高龄领衔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课题——“基于新型工业化道路的工业结构优化升级研究”。同年,以他名字命名的首届“张培刚发展经济学优秀成果奖”颁发。值得一提的是,2011年,年近百旬的张培刚亲手为第三届获奖者、来自他曾经就读的哈佛大学的教授帕金斯(Dwight Heald Perkins)颁奖。
历史距离张培刚最辉煌的那刻已经过去了60多年。胡鞍钢说:“虽然历史不能假设,但是如果那个时候我们的领导人能够读一读张培刚先生的著作,或者请他讲几课,那么中国的历史可能就会改写。”过去老师没有机会做到的,学生已经实现。张培刚的学生巴曙松、张燕生、张军扩,都曾到中南海讲课。正如世界银行前副行长兼首席经济学家钱纳里所说:“发展经济学的创始人是你们中国人,是张培刚先生。这是中国人的骄傲!”
记者手记:大师的背影
没想到,对张培刚先生的采访,从头到尾竟持续了近一年。
还记得去年的腊月,一个难捱的阴冷冬季。在武汉的同济医院终于见到了他,这个97岁的老者似乎在公众的视野中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多数时间,他就这么坐在沙发上,沉浸在回忆中,像一面旗帜供人膜拜。
他的膝盖上盖着一条印花毛毯,毛毯一角露出挂在腰间的尿袋。诸多老年病困扰着他。
这个深陷在沙发里的瘦小老者,伸出苍白的右手和来访者轻握一下,以示“接见”,便不再多话。他的妻子——比他小17岁的谭慧坐在旁边当起了他的“传声筒"。
老人的一天是这么度过的:上午醒来,夫人谭慧为他记录心跳、大小便数值。午饭时他看一下自己喜欢的《参考消息》,中午小睡片刻。大多数时间里,精力不济的“发展经济学之父”就这么坐在沙发上,沉浸在回忆中。
老人的记忆很容易又回到青年时代,准确说,是哈佛求学的时光。哈佛岁月给这个湖北红安农家子弟的精神世界留下的影响细致入微。至今他仍然喜欢交响乐,而不喜欢京戏,他喜欢听贝多芬的古典音乐,哪怕生活费捉襟见肘。当年,32岁的他,凭借论文《农业与工业化》获得“大卫·威尔士奖”,成为世界上唯一一个获此奖项的东方人,后来被中国的学者加上了“发展经济学之父”的桂冠。
那是一个知识分子集体迷失的时代。更多的学者也借着反思张培刚的命运,去反思中国经济发展走过的弯路。
老人用浓重的红安口音一字一板地说:“还有3年我就满100岁了!”其他的似乎不愿多说什么。
他的书房悬挂着一副对联,上联:认真,但不能太认真,应适时而止;下联:看透,岂可以全看透,要有所作为;横批:看待人生。这副对联,是张老对自己一生为人治学的自勉,更是表达一种豁达的胸襟。
(程墨)
延伸阅读
我的大学 我的老师
■张培刚
1930年秋,我进入武汉大学经济系本科学习,那时法学院教师阵容极强。就经济系而言,著名教授及其开设的课程有:周鲠生(宪法、国际法,法学院共同课程),杨端六(会计学——含成本会计、货币银行、工商管理),皮宗石(财政学),刘秉麟(经济学、货币银行,经济学说史),陶因(经济学),任凯南(外国经济史、外国经济思想史),李剑农(中国经济史、中国近代政治思想史),朱祖诲(统计学),张竣(国际贸易——含海运保险)等,可谓极一时之盛。
当年武汉大学经济系的教学,有三大特点:第一,教与学极其认真。那时经济系的教师,大多数留学英国,只有陶因师留学德国,而周鲠生师除留英外,还留学法国巴黎大学,取得法学博士学位。他们的学风和作风踏实认真,注重基础,人人国学功底深厚,撰写讲稿和发表文章水平极高。这对青年时期的我影响极大,终生奉行不渝。第二,理论与实务并重。比如设置的课程,既重视理论课程,如经济学、经济思想史、货币银行学、国际贸易学等;又重视实用课程,如会计学、成本会计学、统计学、工商管理等。因此武大经济系毕业的学生,一方面,不少是在大学讲授经济学或经济思想史课程,另一方面,又有很多在国家机关或实际部门担任会计或统计工作,不少还担任大型国营工厂如钢铁公司、机械厂、造船厂等的会计主任或会计处长。第三,那时武大法学院的经济系在课程设置上,还有一重大特点,那就是非常重视法学课程,除前面已经提到的宪法、国际法外,又有必读的民法概要、商法、保险法、劳工法等。
我在武大经济系本科四年,年年得系奖学金,毕业时得法学院奖学金,这段勤奋学习的岁月,确实为我后来考取清华庚款公费留美、从事农业国工业化问题研究并取得较优成绩,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其中还要着重提到,为我们讲授外国经济史和外国经济思想史两门课程的任凯南老师。我记得,任师讲课湖南乡音极重,但条理分明,十分详尽。讲到激昂处,喜用口头禅“满山跑”。任师不但在课堂上讲课认真,还要求学生在课堂外阅读英文参考书,主要是关于欧洲经济史和产业革命史。任师见我读书用功,特从自己的书库中,拿出英国瑙尔斯(L.C.A.Knowles)女教授撰写的一本英文名著《19世纪产业革命史》(伦敦,1927年版)送给了我,让我细读。在大学毕业前的一两年内,我确实挤出时间将该书读完。
任先生讲授的这两门课,加上阅读有关的英文参考书籍,使我开始认识到两点:第一,像中国这样贫穷落后的农业国家,除了实现国家的工业化,兴办现代大工业之外,别无振兴经济之道。第二,我从老师的讲课和自己阅读欧洲经济史的书刊中,得知在城市大工业兴起过程中,却引起乡村工业纷纷破产,加上不断圈地使土地兼并之风按踵而来,又使得广大农民失掉土地不得不背井离乡,流落城市街头,景象十分悲惨。因此,我不断思考,终于又得出一条崭新的思想:在实行城市工业化的同时,也必须实行农村工业化。这一思想体现在两年后(1935年)我发表在胡适之先生主编的《独立评论》杂志上的《第三条路走得通吗》一文中。与此同时,也使我初步认识到,要走“实业救国”、“教育救国”实现工业化的道路,还必须借鉴于西方。
这里还要特别提到的是担任过武大校长的周鲠生教授。他是一位杰出的教育家,又是一位知名度很高的国际法学专家,他为我们讲授宪法和国际法。在我的记忆中,周先生总是穿着一身西服,冬季寒冷,教室未生火炉,无热气取暖,他一进教室,首先脱去大衣,再走上讲台,为同学们上课。同学们对他十分尊重。
抗日战争胜利后,周先生担任武大校长。周校长有孕育栋梁的博大胸怀,爱才、惜才,也善于大胆启用青年人才。我在美国哈佛大学读博士学位尚未毕业,他到美国,就预先聘我和吴于廑、韩德培三人学成后到武大任教。后来我们三人就被称为“哈佛三剑客”,分别主持经济系、历史系和法律系。我还邀了一批国外留学生相继回国到武大任教,曾给董辅礽说过:“那时的武汉大学经济系,师资最整齐,最年轻,水平超过南开。”
(摘编自张培刚2007年9月《感恩母校 怀念老师》一文,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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