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绍振:一千个读者不一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首页 > 教育新闻 > 新闻阅读存档/2019-11-25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谷二虎 摄

    人物小传

    孙绍振,福建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1936年出生,196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留校工作一年后,调华侨大学中文系任教,1973年调到福建师范大学任教至今。曾赴德国特里尔大学进修,美国南俄勒冈大学英语系讲学,历任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福建省作协副主席。早年致力于诗歌创作,20世纪80年代发表《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引起轰动。此后转向文艺理论,先后出版《文学创作论》《论变异》《美的结构》《经典散文解读》《文学文本解读学》《演说经典之美》等专著。

    他是文艺理论家,他认为,作家是可以培养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曾当面感谢他的“栽培”;自上世纪末,他开始关注中学语文教学,为一线教师解读了大量经典作品,并指导教师如何通过阅读进入写作,虽已年逾八十,仍活跃于大江南北的中学课堂;在诸多身份中,他始终把教师视为“最值得奉献”的事业。近日记者就教师的阅读与写作、语文教学的文本解读等问题采访了孙绍振教授。

    当教师比写散文更值得

    记者:您是一位文艺理论家,擅长用唯物辩证法阐述问题,能否介绍下您个人的成长经历?

    孙绍振:上世纪50年代,我对数理化感兴趣,特别是化学,那时我心中的偶像是门捷列夫,立志当个门捷列夫式的化学家。但是,禁不住文学的引诱,高中二年级我就在上海《青年报》上发表诗歌散文,后来就走上了诗歌创作之路。上世纪90年代,从德国进修归来,我又写了不少文艺理论方面的著作。60年代初,我从北大下放到福建华侨大学,差不多十几年,无所事事。但也让我有条件系统地钻研马恩著作,研读马克思的《资本论》、列宁的《哲学笔记》,充满虔诚地反复阅读毛泽东著作,甚至弄到毛主席在延安抗大的辩证唯物论的手抄本。那时不过是为了解脱苦闷,从根本上改造自己的世界观。本来在同学和同事的印象中,我比较浮躁,坐不下来,连自己都没想到居然在冷板凳上一坐就是十多年。改革开放以来,直到八十多岁,居然写出不少著作来。回想起来,我要感谢那段在冷宫中破帽遮颜的苦读,十多年的潜移默化,唯物辩证法成了我的宇宙观和方法论。

    记者:您有很多身份,文艺理论家、诗歌评论家、教师等,在这些身份中您最看重的是哪一个?

    孙绍振:说来,这有个过程,起初我最重视的是诗人,舒婷这批诗人出来以后,我觉得自己浪费了生命。上世纪90年代,在德国,因为孤独苦闷,我开始写幽默散文,在香港岭南大学和美国南俄勒冈大学时,专注于幽默散文,写出一点儿心得。上世纪90年代末,因为文学院学科建设,我开始把主要精力投入到文学理论中来。心有余力之时,还不放弃散文,提出“演讲体散文”,从理论上总结出以幽默互动为特点。

    我出过几本演讲体散文,可惜读者只把它当作文学批评看,好在我的焦点并不在这里,而是在教育方面。我觉得把生命奉献给当教师比写散文更值得。

    照搬西方是缺乏民族自信

    记者:上世纪末,您开始介入中学语文教学的讨论,并在十余年间,投入很大精力为一线教师解读了大量经典作品,您为什么要关注中学语文文本解读?

    孙绍振:我把生命奉献给语文教学,起初是自发的,后来越来越自觉。我深深感到当前语文教育的形势有些逼人。

    有些专家总是不加分析地照搬西方的教育理论,多元解读,“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被无条件地奉为圭臬,对学生脱离文本,天马行空,不着边际。教师失去了价值引导的主体自觉和自信。一些专家片面强调学生主体性,强调尊重学生的独特感悟。这说明对立统一在一定条件下不断转化,还没有成为他们的宇宙观和方法论。马克思主义活的灵魂乃是对矛盾的具体分析。主体性是要分析的,学有学的主体性,教有教的主体性。二者间的平衡是相对的,不平衡是绝对的。教师与学生在人格上是平等的,但是在课堂上,教与学是不平等的,教师有价值和学养引导的职责。

    马克思主义是开放的,对于前人的思想是珍视的也是批判的。而我们一些教育家,对来自西方的教育思想,毫无批判精神,对西方的教育理念洗耳恭听,失去了民族主体性自觉。无真假正误的“多元解读”风行一时。其实,一千个哈姆雷特并不都是真的。鲁迅说:“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到缠绵,革命家看到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绛花洞主小引》)其所见都不是《红楼梦》,而是他们自己。有专家认为,西方的教育认为最好的教学效果乃是学生的质疑,而我们则是传道、授业、解惑,这种批判根本不通。解惑的前提难道不是学生的质疑?中国传统的尊师重道是有道理的,程门立雪的故事说明尊师之贵、求师之诚。无准则的“多元解读”后,日本的“学习共同体”又不加分析地引进了。共同体固然优越,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但是,共同体的优越和局限共生,三个臭皮匠合不成一个诸葛亮,正如“三个和尚没水喝”更常见。目前某些洋教条、洋八股文风之所以显得十分强势,其原因是我们缺乏世界观和方法论上的自觉,在西方甚至日本的强势文化面前自卑。其实,我们洗耳恭听他们已经差不多一百年了,如今我们的经济、科技、军事已经不再弱势,在文化上,我们的历史使命乃是将弱势转化为强势,和西方、日本文化作强强对话的历史转折点就在当下。

    作家能不能培养,在传统观念中是否定的,但这并不符合历史事实,我国古代诗人,不管是后来成了将军、大臣、文士、皇帝乃至艺妓都是从学塾中乃至在国子监中,从一东二冬三江四支押韵作对子开始培养出来的。根据实践理论,理论来自创作实践和阅读实践,又回到实践中去。文学理论应该能够指导创作实践。我在1986年《文学创作论·后记》中发出宏愿,不做评论员的文章,而做教练员的理论。1985年开始,我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讲了五年“文学创作论”,得奖作家宋学武根据我的对话“心口错位”写了同题小说发表在《上海文学》上。三十年后,莫言多次在文章和讲话中感谢我的课程对他的影响,前几年在福清会上他细说了我的课程对他的具体帮助,临别时还说了一句“谢谢栽培”。

    由于世界观、方法论的不自觉,在实践上,容易导致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比如,针对学生阅读量偏少,把扩大阅读量强调到“连滚带爬”的程度,殊不知一定的量离不开一定的质,速读与精读、快读与熟读是对立的统一,一种倾向走向极端,必然要转化,走向愿望的反面。过多的量必然导致过低的质。

    通过阅读进入写作程序

    记者:您认为理论能够指导创作实践,对读者而言,读您的文章在阅读和写作上会有很大帮助,尤其是对有志于成为作家的文学爱好者更是如此。很多教师惧怕写作,您认为阅读和写作对教师而言意味着什么?如何通过阅读提高教师的写作技巧?

    孙绍振:如果只是把文本当作成品来接受,那是被动的。鲁迅在《不应该那样写》中说过,一切大作家的作品,都在昭示应该怎样写。但仅是这样,还是不能理解艺术。只有知道了他没有那样写,才能真正参透艺术的奥秘。这就需要不能把自己仅仅当作读者,还要把自己设想为作者,为什么没有那样写。还原一下,朱自清的《背影》包含几天的过程,为什么重点聚焦写背影,其他的则大量省略?《荷塘月色》写清华园的宁静之美,但是,并不是没有喧闹,文中明明说:“这时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作者只选择了和他心情一致的景观,这叫作立意。王夫之说:“意犹帅也,无师之兵,谓之乌合。”通过阅读进入写作程序,这是叶圣陶最早的发明,他的《文章例话》表面上是文章的解读,许多读者忽略了副标题是“叶圣陶的二十七堂作文课”,他是从写作的角度来解读文章的。不仅是注意写什么,怎么写,更重要的是,不写什么,不那么写。《背影》的高潮是爬月台,但用的是白描,而《荷塘月色》写荷塘则用了大笔浓墨,一连十四个比喻。许多语文教师不会写作,除了情志的高度不足以外,主要原因是在理论上,还把美国新闻记者的五个W(何事、何时、何地、何人、如何)奉为圭臬,这样写出来的大都是流水账。要写出像样的文章来,就要在解读文本中,看作家如何以自己的情志把这五个W重新安排,如何大刀阔斧地调动、强调、弱化、省略、延伸、跳跃,如何超越现场,放飞想象,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将生活记忆、历史素材贴近自己,将之同化,让自己的情志脉络贯穿、发展、提升,建构起有机的不可重复的整体。

    记者:在文本解读中,为什么说还原和类比法是两种重要方法?

    孙绍振:还原是把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操作化的一种方法。分析的对象是矛盾和差异,但是经典文本是天衣无缝的,要找到矛盾或者差异的切入口,就得还原。形象表面上是客体景观,实质上是作家情志同化了的,用17世纪中国诗话家吴乔的说法,就是把生活之米化为酒了。作家情志的脉络是隐性的,只有把原生态的对象(米)在想象中还原出来,才有差异,才有矛盾,分析才可操作。另一种方法是比较,主要是同类比较,取其现成的可比性,易于看出差异。《中国诗词大会》上,对于杜牧的“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在场专家解读这是悲秋。只要还原一下,秋天草木摇落,是自然景象,固然会引起“悲秋”之感,但是,杜牧却把秋天霜打的枫叶,写得比春天的花还美,这还是悲秋吗?这明明是颂秋。如果这样的还原还不够清晰,那么比较一下,刘禹锡的“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毛泽东把它简化为“不似春光,胜似春光”。《沁园春·长沙》中,更有“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的诗句,这还是悲愁吗?秋天是客观的,但是诗人的精神世界的宏大、想象的自由,才是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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