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扶贫校长的最后50天
■教育脊梁 人民教师风采
苟文权本来都没指望活过60岁。
他曾是重庆市奉节县太和土家族乡金子村的贫困户,一生凄苦、浑身病痛,每年冬天缩在四面漏风的破土房里,不晓得能不能撑到来年。
亏得有精准扶贫,隔壁太和村的小学校长张涌涛就是苟家的帮扶负责人。在他的帮助下,苟文权一家搬进了有暖炉的新房。没过多久,那间老房在一场雨中轰然倒塌。
看过太多天灾人祸,苟文权对生死已经有些麻木。但2019年12月3日,当张涌涛去世的噩耗传来,卧病在床的苟文权崩溃了。他一把掀开被子,着急下地去找张涌涛,却实在虚弱,怎么也动不了。急得没办法,他把脸埋在双手里嚎啕大哭。
张涌涛是小学校长,也是扶贫干部。他常年坚持住校,守护着深山里的一方校园,休息时间则献给扶贫事业。在去世前的最后时光,他隐瞒病情、继续工作,直到生命尽头。
这样一位坚守山村的基层校长、一位把百姓放在心尖的普通党员,终其一生以平凡示人。在出事之前,家人、同事没觉得他有多“伟大”,说他就是一个身边的“平常人”,一个认死理不听劝的“山里人”,一个外表木讷内心滚烫的“传统中国男人”,一个不跟组织讲条件凡事自己扛的“上一辈人”。
“顺便”体检,生命竟已进入倒计时
是肝硬化夺走了张涌涛47岁的生命。
他一米七出头,体型墩实、爱打篮球,人人都说他平时身体素质挺好。
不过,张涌涛的大哥张波涛,14年前因为同样的病,不到37岁就走了。大哥生前也是太和的老师,明知自己已经晚期了还坚持上课,病发时倒在讲台上,被学生抬出教室。
共事了16年的学校教导主任唐琪栋觉得,张涌涛并不是无视健康的人。有家人的先例在,他其实很“养生”——不抽烟不喝酒,作息规律,招呼别人打球时还总说:“为了各家老婆孩子,好好锻炼身体哈!”
学校没有统一体检,每年是让老师自行体检后凭票报销。但副校长赵维孟说,张涌涛和自己都没弄这些,“我们大山里的人迂腐,总觉得好好的没必要”。
今年暑假开始,张涌涛时不时觉得腹痛;10月初,他悄悄跟唐琪栋说:上回打球一屁股摔地上,那块淤青一直没散。
“那咋办,去医院看看?”
“没得事,不要紧。”这是张涌涛的口头禅。
爱人谭蓉太清楚张涌涛的脾气了,从不因私请假,想让他去100公里外的奉节县城或者170公里外的万州市区体检,难。
劝、骂是没有用的。谭蓉思来想去,只好设“局”,请公公假装不舒服,让张涌涛带他去城里体检,自己“顺便”检查一下。
一查,肝功指标不对,医生当场让住院。
从10月14日这天起,张涌涛原本生龙活虎的生命陡然进入倒计时50天。
张涌涛没听劝,说下午还要到县教委开会呢。开完会,他回学校照常上班。
仅仅过了两天,凌晨3点左右,谭蓉接到张涌涛电话,就听到一句:“实在遭不住了。”赶紧送去医院,初步诊断为肝硬化,晚期。
肝硬化早期表现隐匿、不易察觉,晚期则有腹水、黄疸、昏迷等症状及严重的并发症。医生当时说,如果做肝移植,存活率在一半左右。
张涌涛老老实实住了20多天院。从没离开过这么久,他在学校微信群里谎称“出去学习一段时间”,跟赵维孟说“没得事,内部感染,过两天就回来,你们把学校的事搞好”。对县教委、乡领导和金子村那边,则只字未提。
赵维孟几次想去看他,张涌涛都说“不准来”;多问几句,他就挂电话:“不说了!”
他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毕竟大哥当年查出来晚期后,还撑了将近5年。
那段时间,大家不知情,工作电话和信息一天都没断过。他还像往常一样,处理着一件件繁琐的工作,比如跟县上争取,把一线老师的评优名额从理论上的2.7个落实成3个。
到了11月8号,张涌涛开始嚷嚷着要出院,下周要值行政周,脱贫攻坚也要搞“回头看”。
那时医院也确实没有适合的肝脏配型,谭蓉含泪答应了。她知道张涌涛爱逞强,必须让他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因此央求本打算“不要刺激病人”的主治医生跟他本人明说:“你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了,不能工作,卧床休息!”
结果,周一早上不到7:40,张涌涛还是出现在学校。
生命倒计时22天。
勉强值完周,金子村接到市级脱贫攻坚成效考核通知。11月18号一早,张涌涛到金子村填完扶贫手册,又顶着严寒看望了他的帮扶对象。
这是他最后一次去苟文权家。以前,他几乎每周都会上门一趟,村里修路半个月来不成那段时间,他给老苟打了3次电话,又是问候,又是抱歉。
他没让人看出异样。苟文权的老伴只记得张校长说了句,“看到你们现在这样我心里就好过了”。
当晚,张涌涛严重腹泻,一晚上跑了十七八趟公厕。
挺到第二天放学,他才请假离校,再次住院。情况急转直下,昏迷、转院、急救,医生说他肝硬化恶化导致全身病毒感染,此时做肝移植存活率只剩1%。
生命倒计时13天。
即便这样,张涌涛依然放不下工作。11月22号,他连发六七条信息跟唐琪栋交代学校光纤费、功能室的细节;26号,他在扶贫工作群里说“实在忙不过”,请村上派人帮忙好好完善贫困户刘宗文的档案;28号,辞世6天前,他还在请人帮忙处理政务平台OA系统里几个贫困户的事情。
但他已经知道自己不行了。11月24号,他仰在病床上,顶着因肝腹水高高隆起的腹部,用颤抖的双手,一个字、一个字打出了两条长长的辞职信息,一条发给县教委主任陈绪安,一条发给金子村对接扶贫工作的罗月英。
生病以来,身体饱受折磨,但张涌涛一直表现很平静。发完这两条信息,他第一次绷不住了,和谭蓉抱头痛哭。
12月2号,医院宣布无法救治;3号,张涌涛与世长辞。从发现病情到走,相隔仅仅50天。
既当大家长又当管家婆,他是村校的“定海神针”
张涌涛是土生土长的太和乡人,履历很简单:县城师范学校毕业回乡,在两个村校间来回调动,不到30岁就开始当校长。
“本分、踏实。”张涌涛20多年的老领导、片区教管中心主任向光荣这样评价他。
县教委扶贫办主任刘萍长期和张涌涛对接工作,但私下零交流:“每次开完会就走,来一趟那么远,他从来也不到科室串串门、找领导汇报工作,从不诉苦、更不讲条件。”
学校老师对他的第一印象则格外一致:完全不笑,说话像吼,一看就不好亲近。
但接触久了大家才发现,张涌涛敬业、负责,事必躬亲、很关心人——
家离学校不到半小时车程,明明可以每天回去,但他常年住校,“看着学生”;
县里要求校长每学期推门听课20节以上,他听120节到140节,每学期留下厚厚5本听课笔记;
他把大部分的材料工作包揽下来,在办公室里堆成小山,别人叫他把任务分配下去,他说,一线老师已经够辛苦了,我能做的就多做点;
他亲自管理学校所有功能室和图书室,没事就去看看设备、添添耗材,图书管理系统里全校师生的信息,也是他一人录入的;
他办公室常备工具箱,经常和后勤一起劳动,哪里灯泡坏了就换一个,哪里门不好用了就修一修……
除了日常教学管理工作,张涌涛还承担着教育扶贫等艰巨任务。
2018年秋天开始,奉节县实行“网格化”家访,全县教师利用休息时间,照着户籍信息挨家挨户调查入学情况,以进一步控辍保学。太和小学17名教师参与,负责583名学生的情况。
“最难的是联系。”向光荣说,“有些人在外地,有些人留的电话是假的,还有些人认为这是一种骚扰,态度不好,但我们全部攻克下来了。”
排查出几个适龄儿童无法正常上学,张涌涛就组织老师进行“一人一案”的送教关怀,还曾驱车7个多小时去给住在外地的脑瘫儿童李浩呈送教上门。
虽然智力有些障碍、表达也很困难,但李浩呈对张涌涛喜欢得不得了,其实他的送教负责人是一年级班主任、年轻女教师牟艳莉,但每次视频送教时他都不依不饶:“校长呢?我要看校长!”
一开始安排李浩呈挂靠到自己班上,牟艳莉就有点意见,“又不是6岁的娃娃,干吗安排到一年级来”。送教上门那次,牟艳莉觉得实在太远,问“可不可以不去”,张涌涛半开玩笑说“你觉得不去合适不呢”,还是把她劝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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