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颂:留下中国好声音
■本报记者 高靓
他的名字远没有他的学生们那样家喻户晓。敬一丹、李瑞英、罗京、贺红梅、康辉、鲁健……这些活跃在中国播音主持行业的绝对主力们,心中却都有他的名字。
张颂,中国播音学理论奠基人,播音主持艺术教育的重要创始人之一,中国传媒大学播音主持艺术学院第一任院长,在这个冬天离开了我们。
萧瑟风中,古运河畔,11月28日,张颂的学生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他的追思会。在昔日熟悉的校园里,他们找寻一位白发苍苍、神采奕奕的老者,找寻那个字正腔圆、抑扬顿挫的好声音。循着声音和记忆,寻找一个与中国播音事业同在、因播音艺术教育而延续的生命。
是慈父也是严师
中央电视台著名播音员李瑞英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见到张颂的情景。那是1979年,李瑞英陪同学报考当时的北京广播学院,在学校门口看到一位举止温和、衣着随意的长者,认定是传达室的“大爷”,随口问了一句:“大爷,您说我能考广院吗?”
“你读一段报纸让我听听。”长者笑呵呵地说。李瑞英顺手拿起桌上的报纸读了一小段。长者对她说:“我看可以。”后来,李瑞英走进考场,看到主考官张颂,不禁怔住了:这位主考官,不就是在学校门口遇到的那位“大爷”吗?
巧遇张颂的,不止李瑞英一个。一位上世纪90年代入学的校友回忆说,新生报到那天,一位带着蓝布套袖的老先生替他看了一个多小时的行李,到开学典礼时才发现,那人竟是当时的播音主持艺术学院院长张颂。
“为什么这么多学生,都觉得张老师跟自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想就是因为他慈父般的关爱。”李瑞英说。
这种爱,源自他对播音人才由衷的爱惜和呵护。今年年初,他被确诊为食道癌晚期,向学校隐瞒了病情,坚持给本科生做了最后一次讲座。2011级本科生孙超峰说,先生的叮嘱言犹在耳:“要提高自己的鉴别力,不羡‘追星族’的狂热,而取‘研究者’的冷静。”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平日校园中和蔼可亲的老者,在课堂上却有不少学生怕他。有一次,上课铃响过之后,一个学生才匆匆走进教室。张颂问:“能说说迟到的理由吗?”学生说:“睡过了。”张颂非常严肃地说道:“请你回去继续睡!”从此,他的课再没人敢迟到。
对专业,他就两个字,“较真”。张颂一直强调,播音要“字正腔圆”。他说:“字正,你做人先要端正;腔圆,是汉语独有的一种音韵美。如果我们连自己的语言都不能达到纯洁,怎么能达到传播效果?”
李瑞英刚上大学时,播音语言表达课被张颂打了79分,含着泪跑去找老师“理论”,因为她当三好生只差一分。“张老师说了一句话,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说‘难道你学习就是为了评上三好生吗’,现在,每当我在工作中遇到一些委屈、困难,我都会想到老师的这句话,想一想我做这件事到底是为了什么。”如今,李瑞英也给自己的学生讲这个故事,告诉他们“人如果克服不了心中的小我,就无法做一个大我”。
播音主持艺术学院教师李凤辉是张颂的第一个博士生。他记得,老师看完他的论文初稿后,语重心长地说:“凤辉呀,你必须站在中国播音学的土地上进行播音学的理论建设。”于是,论文被要求重写,毕业面临延期。
对于自己的“严”,张颂曾说,“我们培养的是公众形象,是广播电视中‘出头露面’的名人,我们的心血会融入他们的声音和形象里。”
张颂家的客厅里,他亲手写的两句话依然挂在墙上:“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以“塑造灵魂”而自律的张颂,就这样在一代代学生心中种下一个信念——播音员体现国家形象、群体形象,必须用好人民给予的神圣话语权。令张颂引以为傲的是,从1978年诞生至今,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节目的播音员几乎都出自学校的播音主持专业。
11月9日,主持人敬一丹、颜倩去看望病榻上的张颂。听说学生们都在党的十八大报道一线奋战,已经十分虚弱的张颂吃力地抬了抬胳膊,竖起大拇指。不想,这竟成了他给学生最后一次“评分”。
做“播音无学”的终结者
这大概是一个轮回。1959年张颂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本想当老师的张颂,被分配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成为一名播音员。
此前,张颂并没有受过任何专业训练。能当播音员,靠的是他在北师大广播站播音时表现出来的天赋和悟性。他师从著名播音员齐越,深深爱上了这门艺术。
不过,播音生涯短短4年就戛然而止。1963年,张颂因为“家庭出身问题”离开电台,来到当时的北京广播学院,成一名中文播音专业的教师。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50多年前的老同事、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指导方明这样形容张颂的“转行”。此后几十年里,中国广大听众或许少了一个好声音,而中国却有了一个培养无数好声音的播音艺术教育体系。
“播音无学”,一直是世界各国广播电视行业墨守的成规。初登讲台,张颂手里只有三本播音经验汇编材料:黄皮书是《苏联播音经验汇编》,白皮书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的工作总结,蓝皮书是全国各省播音员的经验总结。“内容都是单篇的,比如晚间新闻怎么播,文艺节目怎么播,理论很少。”张颂曾说。
但是张颂始终相信,播音不仅要有实践,更要有理论的支撑和指导。播音学院现任院长鲁景超说:“老师这么多年,较着一个劲儿,就是要让‘播音有学’。”
在现在的北京地图上都找不到的一个叫麻花胡同的地方,一间12平方米的低矮平房,见证了中国播音学的起步。夏天,别人在外面乘凉,张颂却趴在硬板床边,一字一字地写书。实在太热,干脆赤膊上阵。这样,他完成了第一本专著《朗诵学》。
40多年来,张颂在少有前人成果参照的情况下,开创了世界上独树一帜的播音学理论和具有中国特色的播音学学科体系与教育格局。撰写、主编了《中国播音学》、《播音创作基础》等一批播音员、主持人的必修教材。
从1977年恢复高考至今,中国的播音艺术教育由专业变成系,再发展为学院,培养层次由大专升为本科、硕士、博士,目前全国已有数百所学校开设播音专业。“播音无学”的局面彻底打破,不计其数的播音人才遍布中国。
传播有中国气派的声音
在张颂的学生李凤辉看来,“老师的毕生精力,都用于发掘和弘扬中华民族语言文化的精粹,奏响中国有声语言的黄钟大吕之音”。
上世纪90年代,电视上开始流行“说新闻”,李瑞英、邢质斌等《新闻联播》播音员都找张颂说起过自己内心的迷茫。“坚持正确的舆论导向”,张颂的一句话让年轻人找到方向。
面对当今“明星”辈出的电视荧屏,张颂旗帜鲜明地提出:反对“口语至上”,反对主持人“演艺化”,反对话语权力的萎缩或泛滥。他告诫学生:“电视节目主持人是公众形象,要体现国家形象、群体形象,他们的语言权力是神圣的,怎可等闲视之?”
张颂同样强调,“新闻播音员不是一群没出息、一味照稿念的传声筒。同样一段话,我有多种表达感情的方式,仔细听便能揣测出其中的内涵。”
“有稿播音锦上添花,无稿播音出口成章”,张颂的这条要求,播音专业的学生无人不晓,“《新闻联播》的播音员,必须做到读5000字的大稿,能一气呵成,语气恰当,显示大国风范;无稿也能滔滔不绝、条理清晰地说上至少20分钟。”
张颂说,播音员、主持人的创造性,能够催生有声语言表达的典范,要在广播电视中,传播有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的精品。不为人知的是,他还是中国普通话测试标准的制定者之一,是普通话推广工作的重要支持者。
2009年,73岁的张颂被湖南卫视力邀参加了一次《天天向上》。这让他的朋友都感到不解,平素一贯反对娱乐节目的他,怎么会去参加这么热闹的节目?湖南卫视的编导说,当时张颂一听节目名称便说:“这节目太活泼了,不适合我!”但是,节目编导告知这期节目的主题是推广普通话,张颂便爽快地答应了,“因为湖南是普通话的‘重灾区’呀!”
让声音带着我们穿越时光。1999年秋天,北京广播学院大操场为45周年校庆而搭建的舞台上,一束光照在一位银发飘飘的老者身上,他朗诵着那首《《白头发唱给黑头发的歌》,就像他自己的写照:“我的头发白了,是的,可是我是多么爱听黑头发的歌声,我们奋斗了一生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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