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家金文明读书“捉虫”记

首页 > 教育新闻 > 教育杂谈/1970-01-01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来到金文明先生家,仿佛进入了一个书的世界:书房里三面书架,里外三层摆满了书,写字台的一大半也堆着高高的书,只留出一块小小的空隙;客厅墙上挂着书架,好几个书架甚至不贴墙立着,占满了本不宽裕的空间;卧室里,客房里,无不图书满盈。据金文明介绍,这里的书加起来有三万册。记者暗叹,难怪,1996年他就被评为“上海十大藏书家”了。

  “这些书我有的精读乃至全文抄录过,有的一般通读过,还有的放在那里备查,都各有各的用处。”金文明说。三万册藏书既是他的营养之源,又是他的左膀右臂,他在书海遨游四十多年,审读两亿文字,查出的差错数以万计乃至十万计。当一只语林啄木鸟,净化中国语言文字,正是金文明一直以来的心愿和追求。

  ■本报记者 董少校/文摄

  七年苦读打基础

  几年前的一天,上海出版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找到金文明,希望他捐献一些与编辑相关的物品,他们对一条2.5米长的中国古代文学家名录尤其感兴趣。这是一条资料纸带,按时间顺序记录着唐宋两代133位文学家的姓名、字号、生卒年月、文集名称等。当初,金文明精研《中国文学发展史》和《中国文学史》,把古代作家资料做了无数张卡片,而后将唐宋作家信息整理在这条纸带上,时常浏览查阅,直至烂熟于心。金文明犹豫再三,终于没舍得捐出,而是提供了其他的工作资料物品。

  金文明从小喜欢读书,但凡能找到的儒家经典、官修史籍、唐诗宋词、通俗小说,他都拿来阅读。1955年,金文明考入上海第一师范学校,不久,刚调来的宋词专家胡云翼接班当语文老师。金文明把白居易《长恨歌》写成历史小说,作为暑假作业交了上去,受到胡云翼先生的赞赏。

  从师范学校毕业后,金文明当了四年小学数学教师,担任区教研组副组长,还被评为上海市先进工作者。胡云翼调到上海师范大学任教,称赞金文明的语文水平相当于大学二年级,鼓励他考大学。当时恰好政策允许,金文明就用心准备三个月,在1962年考入了上海师大。受到胡云翼感染教导,金文明大大增加了在古代文史及文字学方面的知识储备,基础更加牢固。毕业时,同一年级共200人,只有金文明和郝铭鉴分配到出版社。郝铭鉴先生一直担任《咬文嚼字》杂志主编,而从该杂志1995年创刊到现在,金文明都是编委。

  几经辗转,金文明调往上海辞书出版社,参与《辞海》、《汉语大辞典》等辞书的编纂。看到林放、李俊明等先生都在同社工作,金文明想,要在辞书编写的圈子里有话语权,一定得肚里有真货。从1972年开始,他每晚花五个小时读书,只要没遇到生病等特殊情况,就坚持苦读,直到1979年。从《史记》到《清史稿》,二十五史全部通读,其中前四史读了不止一遍。繁体竖排的《十三经注疏》也一点一点地啃,为了加深学习效果,《尚书》、《诗经》、《左传》等经典作品他甚至全文抄录下来。

  七年的苦读为金文明储备了长期受用的知识财富。离开上海辞书出版社后,他在上海中医药学院出版社工作了十年,1996年退休。但实际他是退而不休,受聘担任复旦大学出版社特约编审,参与创办《咬文嚼字》杂志并担任编委。如今,77岁高龄的他,仍然每天审稿八个多小时。

  目前,他正应邀参加修订《汉语大辞典》第二版,预计十年内完成。

  四十余年两亿字

  从1972年进入辞书编辑部门到现在,金文明审读过的书稿总共超过两亿字,“捉”出的差错则数以十万计。

  《唐诗鉴赏辞典》是一部唐代诗歌的文学赏析读物,自1983年由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后,风靡大江南北,多次再版。当初,责任编辑汤高才向金文明赠送了一册。金文明回去翻阅,发现了一些问题。其中罗隐《感弄猴人赐朱绂》的赏读文字中说:“据《幕府燕闲录》载,黄巢起义爆发,唐昭宗逃难,随驾的伎艺人中只有一个耍猴的。”金文明遇到汤高才,说:“这里看起来注释有根有据,实际上很成问题。黄巢死后四年,昭宗才做国君;黄巢起义爆发的时候,国君应是僖宗。”

  因为金文明的认真,《唐诗鉴赏辞典》2004年再版时,这些差错都得到了改正。

  “你不了解历史,不知道古书里是如何说的,怎么去审别人的文稿?”金文明认为,打铁先得自身硬。七年的苦读让他受益无穷,许多文学历史知识都烂熟于心。比如《左传》里提到12个国君,每个人在位多少年他都记在心里,看到“鲁襄公三十二年”,马上知道这里出了问题。

  《易中天读史》出版前,出版社请金文明审读校正。整套书为简体竖排,共四册,金文明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共挑出几十处差错。书中有个地方说了这么一件事:曹操杀死孔融后,陈尸街头,人们畏惧曹操,不敢去收尸,只有一个叫“习脂”的人勇敢站出来,抱着死去的孔融痛哭。金文明读了几遍,没有看出明显的差错,却又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去查阅资料,吓出一身冷汗:那个站出来的人不是“习脂”,而是“脂习”。

  由此,金文明深刻地领悟到,对待历史人物、事件,不能想当然,一定要勤翻工具书,仔细核对。事后,易中天对金文明非常感激,感谢他剔除硬伤,提高了整部作品的质量。

  读到“满园春色关不住”,金文明说平仄不对,应为“春色满园关不住”;读到“黄金未是宝,学问胜珍珠,丈夫无伎艺,虚沾一世人”,他感觉押韵不对,去查阅《全唐诗》,果然,“珍珠”应为“珠珍”;读到“白居易历经唐代六朝”,他说有问题,比照工具书,白居易经历了唐代八个皇帝,应该是“八朝”……金文明就像一只啄木鸟,凭着扎实的知识积累和长期锻炼形成的敏锐目光,把文字之林里的一只只害虫捉出来,防止它们危害树木。

  每次审读即将出版的书稿,金文明都习惯性地把差错标示出来,遇到共性问题或有待商榷之处,就多花一些精力,写成辨析文章发表,防止作者、读者犯同样的错误。他的许多文章在《咬文嚼字》杂志发表,更多的则收入文集中,到现在已出版《语林拾得》、《守护语林》、《语林啄木》等多种著作。

  纠错指正结挚友

  金文明做文字编校工作时间既久,常常有素不相识的人辗转找来,请他审阅书稿或文章,提出修改意见。只要时间不冲突,他都会尽量满足对方的请求。在这种纠错指正的文字往返中,他结交了一批挚友,自身工作的价值得以体现,收获了一份份深厚的情谊。

  2009年,中国工程院资深院士、军事医学科学院原院长秦伯益要出一本《美兮九州景》。听说金文明是审读文稿的专家,秦伯益就请他把关。结果金文明找出了几十处差错,秦伯益全部改正,而且在书上注明,特邀编审为金文明。2012年,秦伯益又出版《壮哉中华魂》,又一次请金文明审读文稿。金文明说:“素未谋面的人请我审读,那是看得起我。书是要流传的,里面少几分差错,就少几分贻误读者的可能,多几分文化传承的意义。”

  不仅是待出版的书稿,就是已经出版的成书,他在阅读时也习惯性地勾勾画画,把可疑之处标示出来。上海著名电视主持人曹可凡推出《悲欢自酬》一书后,赠给金文明一册。他边读边记,挑出几十个差错,然后寄还给作者。曹可凡非常感动。随后,出版社订正那些差错予以重版。召开精装版新书发布会时,曹可凡特意邀请金文明参加,还请他发了言。

  李元洛先生的《新编今读唐诗三百首》,江曾培先生的《江曾培文集》……金文明都在收到赠书后细细读过,分别找出几十处差错。他说:“这些都是在内容上非常优秀的书,只是因为编校方面没跟上,留下了遗憾。假如能在出书前仔细审稿,把问题消灭在萌芽状态,那就再好不过了。”

  让金文明格外难忘的,是他与著名历史学家朱维铮教授的交往。早在上世纪70年代金文明即与朱维铮相识。1984年,经朱维铮点校的《章太炎全集》第三卷出版,金文明得到赠书后,借来浙江图书馆藏等善本,花了十几天工夫,从头到尾校读一遍,发现23处可以斟酌和修改的地方,既有排印失误,也有知识性差错。金文明逐条引证资料,写了一封长信,寄给朱维铮。在他看来,《章太炎全集》第三卷中古字、怪字、偏字特别多,475000字中只找出23个差错,比例在万分之零点五以下,相对于万分之一的合格标准线,已经在良好之列。金文明希望再版时修订改进,锦上添花。

  朱维铮收到信后,花了三天时间,逐条复核金文明提出的意见,并回了一封长信。信中说:“今得吾兄详予批评,欣喜异常。所指二十三则纰漏,均属事实。”他表达了感激和自责之意,提出请金文明将相关情况著文发表,公诸读者。这种心底无私天地宽的胸怀深深感动了金文明。后来,上海出版博物馆将朱维铮复信征集去,陈列纪念。2012年朱维铮去世后,金文明含泪撰文回忆了这个过程,发表于《东方早报》,随后收入《语林啄木》一书中。他也参加了朱维铮的追悼会并受邀发言。

  当然,并不是每个被指正者都有闻过则喜的雅量。前些年,金文明为余秋雨作品指出差错,并没有得到积极的回应,两人各执一词,“金文明咬嚼余秋雨”成为文坛上的一桩公案。金文明不改初衷,相继撰文并先后结集出版《石破天惊逗秋雨》、《月暗吴天秋雨冷》、《秋雨梧桐叶落时》等几本书。他说:“我在编辑界工作几十年,并不需要借助谁扬名。文化名人的作品往往发行量非常大,如果不指出其中的差错,就会谬种流传,这是编辑审校者的失责,对不住广大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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