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推荐谈谈古典诗
随看随想 张定浩,1976年生于安徽,《上海文化》杂志编辑。著有随笔集《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爱欲与哀矜》《取瑟而歌:如何理解新诗》、诗集《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等。 本文选自《竭尽全力的轻盈》,是“述而批评”丛书的一种。该丛书所收,是上海当代文学批评家的文论、随笔辑集。张定浩,可说是才华横溢的文学批评者。 古典诗在当下,正被广泛阅读。从古典诗中能够和应该汲取些什么?张定浩的看法,对我们当有启示。 文中的布莱克、梅列日科夫斯基、奥登、废名、陈寅恪等,不妨“百度一下”。(任余) 倘若单纯从鉴赏审美的角度去看一首古典诗,就好像在博物馆里看一幅画,其中的典故风物人情,以及用笔着色的曲折有度,都可以做很多社会学和文化史乃至艺术史上的解释,这些本身都是知识,也很好,但最后,和我们自己没有关系。我理解的古典诗,恰恰不是知识,不是能够用搜索引擎搜索到的答案。若是谈到古典修养,在我看来,能够背多少古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最后究竟是被什么东西所打动的。 威廉·布莱克有一首写弥尔顿的诗,里面有几句是这样的:“但是弥尔顿钻进了我的脚;我看见……/但我不知道他是弥尔顿,因为人不能知道/穿过他身体的是什么,直到空间和时间/揭示出永恒的秘密。” 一个人被什么东西所打动,所穿过,其实自己最初是不知道的。而类似诗歌鉴赏辞典之类的存在,抑或某些诗歌赏析文章,是预设自己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了,这种预设在我看来稍微有点问题。那些能够被感受但不能自知的东西,都和自己的生活有关;而那些自以为知道的,其实只是和自己无关的知识。而把那些穿过自己身体的东西,重新在回忆中审视,并且慢慢地尝试去理解它,《诗经》里所谓“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这些天地自然的光,如何一点点成就到人的身上,在我看来,这个过程才是诗。 因此,要理解古典世界,唯有先理解现在,理解自己和时空。在这个意义上,所谓打通古今,融贯中西,就不仅仅是每一个有志向的学者孜孜以求的事情,而是每一个对古典世界感兴趣的普通读者,都应该有的想法。 俄国作家梅列日科夫斯基在形容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关系时,说,他们“像是两块对立竖放的镜子,无限地反射出对方、深化着对方”。这个比方可以同样用在更为广义的阅读上,古典,当下,中国,西方,这就好像纵横对立竖放的四面镜子,它们之间,彼此无限地反射对方和深化着对方,在这样的彼此反射和深化中,它们得以成为生机勃勃的存在。中国的当下可以相应于西方已经走过的现代进程,而古希腊或者也可以相应于先秦。这是非常美妙和珍贵的场景。 谈论古典诗,和谈论一切事物一样,我觉得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具体化。要具体到一个个时代、一个个诗人、一首首诗乃至一个个字词上去,不能一以概之。唯有具体,才能切身,也才谈得上所谓的为己之学。凡事一旦笼而观之,难免非卑即亢。国学家、复古主义者乃至诗文鉴赏家,想象存在一个已经死去的、完全和现在不相干甚至敌对的古典世界,然后,或招魂祭奠,或消费赏玩,这是卑;有些年长一点的当代汉语新诗作者,连旧体诗和古体诗都分不清,就大放厥词,乃至写文章替古人扼腕,悲叹中国古代二千年来的优秀诗人把心力全都用于平仄的游戏,诸如此类,这是亢。严羽《沧浪诗话》里有名的句子:“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我们今天的诗人常常会津津乐道于此,却忘了这只是原文里的半截话,后面还有半截话作为补充:“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 古典诗的具体世界,一如长河,总有上行和下行两条路线。废名引晚唐人的诗句:“春雨有五色,洒来花旋成”,他说:“这总不是晚唐以前的诗里所有的,以前人对于雨总是‘雨中山果落’、‘春帆细雨来’这一类闲逸的诗兴,到了晚唐人,他却望着天空的雨想到花想到颜色上去了”,又说,“各时代的诗都可作如是观,三百篇,古诗十九首,魏晋的诗,我们今日接触起来,都感得出这些诗里情感的变化。”这是沿波而下,体会一处处即将到来的、开疆拓土的新鲜。此外,废名区别旧诗与新诗,“旧诗的内容是散文的,其文字是诗的”,而新诗内容是诗的,“其文字则要是散文的”,这其实很接近奥登对于古今诗歌的分辨:“早期的诗歌用迂回复杂的方式讲述简单的事,现代诗歌则试图用直截了当的方式言说复杂的事情。”这种细微的辨识,无论中西,一定都是要出入新旧古今之间方能做到。而真正的新旧无关文体和时代,旧体诗依旧可以写出新感受,如陈寅恪“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而白话新诗依旧是可以迂腐不堪的,如今日随处可见。 在由古至今的下行路线之外,还有自今逾古的上行之路。如元稹的《遣悲怀》:“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这个意境极深曲新鲜,但若与古歌谣里的“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对照,会发现后者似乎更强有力,它不是要转身和黑暗缠斗,因为这样的缠斗并无胜利可言;它不是不要面对烦恼,不是要逃避,而是明白生活里还有一些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它要你不断往前走,向上走,慢慢地,你会发现那些曾经的烦恼都变得不那么重要。如此逆流而上,是体会曾经有过的、振拔峻深的新鲜。 进而,所谓“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是同一条路”,这不是一句空话,读古典诗就是这么一个上下求索的过程,之后得出一个图景,一个结构,一个谱系,这个图景、结构或谱系不是文学史意义上的,就是读诗人自己在阅读中被拓展的生命。 (选自张定浩《竭尽全力的轻盈》,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8月第1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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