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与自然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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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简介:
王斌,于上世纪80年代开始从事文学批评,后转向中国影坛。策划、编剧的电影有《活着》、《英雄》、《霍元甲》、《摇啊摇,摇到外婆桥》、《一个都不能少》、《我的父亲母亲》、《有话好好说》、《千里走单骑》、《十面埋伏》等。2000年后,开始进行小说、散文创作,著有小说《遇》、《味道》、《六六年》,报告文学《活着·张艺谋》以及散文随笔集《思想的钟摆》与《逆风的逍遥》。
■王斌
在没有雨雪的天气里,北京几乎日日罩在一片浑然不见天日的雾幔中,一如曾几何时席卷北京的沙尘暴,遮天蔽日,令人窒息。诸如此类的自然界对人类科技文明的反扑,越来越让人心生恐怖。
这让我想起始于上世纪80年代的文学思潮——文明与野蛮的冲突曾是那时的一个文学主题,一些评论界的人士将此类文学命名为“寻根文学”,一时间在文坛蔚为大观:“寻寻我们的根”形成了一股势不可挡的文学浪潮。最早单枪匹马出现的作品是张承志的《黑骏马》,当时正是伤痕文学风起云涌之际。今日回望,显然承志在这方面是一位先知,他以下放草原的经历敏悟了文明的缺陷(是他的直觉吗),而开始了他对自然发自心灵的真情歌唱。
作为一名下放知青,张承志一反当时盛行的“伤痕式”知青文学的哀怨与悲叹,而是骑上了他心爱的黑骏马,迎着草原的流云与劲风,潜心寻找着那易被遗忘的精神家园。
那时我们尚未意识到这部文学作品的重大意义,只当它是一部歌唱草原的抒情小说,没有意识到其实在这部至今读来依然让人激动不已的作品中,已然隐埋下了对文明与自然冲突的思考与质疑———小说中“他”作为一个受到文明熏陶与训戒的“文明人”,当重返阔别以久的草原,面对草原古朴与原始的文化形态时,却变得无所适从了。直到将他抚养成人的“老额吉”(草原上“母亲”的称谓)以她在自然生态中所衍生出的生命观让“他”倍感震惊后,“他”才开始反思文明作为一个被颂扬与赞美的“进步”所存有的“缺憾”。他理解了生命本体的真义并非被文明所界定,而是存在于与自然血脉相连的草原文明中,那个曾被“他”不屑一顾的原始形态中,那里面蕴含着强大且永恒的生命观。而这些“自然意识”,又恰恰是被文明社会所遗弃甚至忘却的。
在随后出现的文学作品——如阿城的“三王”系列,以及他巧夺天工的“遍地风流”短篇系列小说,则又一次开始逼视文明的进步及其衍生出的价值观,强调人与自然本应具备的浑然天成的生命形态。这其中延续了自古以来中华民族在长期与自然的融洽相处中所形成的哲学理念。阿城的小说具备了陶渊明式的自然观与生命观,那种在大自然中悠游自在、乐天达观的意识,让我们切身感悟到了人与自然血脉相连的辩证关系。
在此之后,郑万隆又以他惊世骇俗的一系列寻根小说,如《黄烟》、《老棒子酒馆》等,返身追寻遥远而原始的初民生活方式。在他与他的同道者的小说中,共同拥有着一种对自然的敬畏与崇仰。自然是一个高踞于人之上的至尊存在——在《黄烟》中,郑万隆以浓墨重彩的笔触,描述了一个原始初民的献祭仪式。虽然不无残酷和血腥——那是以人作为祭品献给自然之神的仪式,但在这一野蛮且残酷的仪式中,我们分明读到了作为高踞在人之上的自然所拥有的威严:它俯视着芸芸众生,又仁慈地庇护着人类的生存与种族繁衍。
我们在列维·斯特劳斯等人类学家的著作中可以发现,这类仪式在原始初民生命形态中普遍存在,它亦被人类学家命名为“图腾崇拜”。由此可见,初民所崇拜的并非是人体神形(如基督、上帝与阿拉等),而是自然中本然存在的一种植物或动物。它是无声的,但却有具体可见的形体显现。初民的顶礼膜拜发自内心,那是因了他们本能地预感到人在自然面前的渺小与无助,唯有敬畏,方能与自然和平共处,维系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
滥觞于文革后的这股风起云涌的文学思潮——寻根文学究竟为何在那个年代(上世纪80年代)如火山熔岩般喷发,作家们出自何种心态不约而同地将其推波助澜,至今尚无定论。但我以为,或许在长期的苦难中,在压抑与令人窒息的生存环境下,他们感受到生命的萎靡与颓丧,渴望从原始的生命蛮力中追寻已然丧失的精神家园,渴望以这样一种方式冲破被政治笼罩的迷雾,去重新发现几近遗忘的原始、古朴的生命观,而在对这一生命观的追寻中,他们本能地回返了自然原本存在的和谐与圆满——这亦是当年卢梭在他那本震聋发聩的启蒙著作《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与基础》中所发现的“真理”。当然,卢梭的原始自然观时至今日大可商榷,但无疑他提供了一个有趣的生命观,即所谓文明的达尔文主义,是否就是人类唯一出路,我们在文明的高歌猛进之中,究竟又失去了什么?
是的,我们的文明可以创造原始人无法想象的奇迹,可我们是否由此失去了海德格尔所反复言之的“诗意的栖居”?
所谓“诗意”,在我看来,就内含着人类与自然的和谐相处。自然并非仅仅是为人类所需掠夺与侵占的对象,而是在扩大文明的范畴时,必须要兼顾的扩张边界,更是文明前行的源头与驱动。
我们是到了需要认真反思的时候了,包括我们的文学主题。当寻根文学在某一天忽然式微之后,我们的文学似乎只知一味地走进城市,一味地在奢靡中追寻着感官的快乐与享受,我们几乎遗忘了自然与我们的血肉关系。当今天雾霾无所忌惮地在我们的天空与大地上肆虐时,我们是否还能遥想我们期待中的未来?
我们正在用我们自己的双手,摧毁着本该属于我们的未来。我们并不比自然强大,文明如不加以控制,那么有一天,我们所创造的一切很可能就是自己葬身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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