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封无人领取信件的背后
■本报记者 柯进
揣着12封两个多月前帮同学代收的信件,王钧感觉自己像是握着12个烫手的山芋——一方面这些信件的收件人已先后离开学校外出打工,另一方面,因这些信件寄出地址不详,即便想原路退回也不知该寄往何方。
最近两个月,王钧一直在通过各种渠道打听这些同学的去向。但是,始终杳无音讯。
2013年3月,16岁的王钧通过中职春季招生进入陕西秦岭大山深处某县的一所职中,就读数控专业。与王钧同时注册进入数控班的准初中毕业生,当时有40人。在这个只有男生的“和尚班”,王钧记得,每天上课,除了老师在讲台上挥汗如雨的“独角戏”,讲台之下要么是鸦雀无声——同学们埋头各自玩着他们心爱的手机游戏,要么就是同学放声接听电话的声音。
教室成天死一般的沉闷和此起彼伏的手机铃声,让这个早已习惯了初中紧张学习气氛的乡村少年,明显有些不适应。然而,2013年秋季开学后,王钧发现,那些几乎每堂课都能听到的手指按动手机键盘声,如今少多了;曾经拥挤的教室,现在空荡荡的。
作为班主任最信任的学生,王钧拿到了新学期全班同学的最新名单——一张A4纸上稀稀疏疏地列着11个同学的名字。这就是2013数控班学生现在的“全家福”。而那12封信件的“主人”,都不在名单之列。
他们究竟去了哪里?现在何方?王钧并没有确切的信息。
迷茫中的离校潮
近某调查对上万名中职学生从一年级初至二年级末进行连续跟踪。结果显示,这些学生入学一年后,流失率为11%,入校两年后,流失率40%。
在陕西东南部的一所职业技术学院,记者见到了汽修中职班一年级学生郝帅。自从2013年秋季揣着父母给的3500多元学杂费注册入读该校,这个17岁的男孩就一直向远在山西临汾打工的父母表示要退学出外打工。
念完县职中后现在西安一家酒店工作的姐姐,最近总在电话里告诉弟弟在外打工之苦,并劝他一定要坚持读完中职,学点确实能在城市谋生的技能。
“如果我坚持读完中职,每个月像姐姐一样挣2000元,在城市既要买房成家,将来还要养家糊口,根本无法活下去。像上一代人一样生活在乡下,更不可能!”面对记者,郝帅语气坚决。
父母和姐姐苦口婆心的规劝,并未奏效。2013年10月,郝帅悄悄离开学校,来到父母打工的山西临汾一家饭馆学当厨师。然而,在饭馆的厨房短暂停留了半天时间后,这个对社会没有太多认识的17岁少年,觉得那不是自己所要的生活。于是,他又偷偷离开饭馆,回到了学校。
“自己想要的生活”到底是什么?郝帅并不清楚。未来究竟干啥?他也不知道,“或许跟着姐夫学开挖掘机”,“或许走到哪里算哪里吧”,或许……
在流动的广大中国农村,对未来感到迷茫的,不只是郝帅。2013年国庆节前,18岁的牛正玉还是陕西东南部一所省级示范性县职中汽修专业一年级学生;国庆节后,他出现在西安西延路的一家名为“川香汇”的饭馆,他此时的身份不是顾客,更不是学生,而是“川香汇”的服务员。
“我是班上走得比较晚的,春季入学时班上有42个同学,等到8月底开学时,只剩下20人左右,其他人暑假刚开始就已经去西安,或去东南沿海打工了。”牛正玉说,“9月刚开学的那两周,剩下的同学在教室和寝室里,合计着退学,合计着离开学校后干什么。”
不安定的情绪弥漫着,像感冒病毒一样不断复制和传染。对于这种现象,其实中职学校的许多办学者们早有体察。走访中,一所县职中的校长告诉记者:“作为中职学校的校长,我每天最担心的是两件事:一是担心学校突然人口多了(指有学生怀孕),二是担心一觉醒来发现学校人口少了(指学校安全事故以及学生流失)”!
校长生动风趣的话语背后,难掩一些中职学校心头的痛。在陕西东南部某县的一所省级示范性中职,自2009年以来,国家和省里为该校累计投入4738万元新扩建教育教学和实训等硬件设施,其中新建成的国家级数控机床实训中心,是该地区6个县区设施设备最好的学生实训基地。据该校负责人介绍,2013年学校春秋两季共招生1700多人,其中春季招生600人。但是,当记者手持该县几所初中学校提供的就读县职中学生名单来到该校,现场查找2013年春季入读该校的8名“标签”学生时,该校负责人几经周折,才最终确认5名学生仍在校,虽然学校2013年的学生花名册上有其他3人的名字,但目前他们去向不明。
在中职学校,到底有多少学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从2011年起,一个由中国科学院农业政策研究中心、西北社会经济发展研究中心、陕西师范大学和美国斯坦福大学联合组成的名为“农村教育行动计划(REAP)”的研究团队,在陕西和浙江两省随机抽取了100所中职学校,开展了一次长达两年多的跟踪调查。这次调查对上万名中职学生从一年级初至二年级末进行连续跟踪。结果显示,这些学生入学一年后,流失率为11%,入校两年后,流失率近40%。
不只REAP在陕西和浙江两省的跟踪调查区内存在这样的情况。按最初的制度设计,中职助学金是按学生人头发放的,其变化在某种程度上能衡量职中学生进出状况,一些地方因而将中职助学金作为监测职中学生流动指数的替代指标。近几年,全国一些省市公布的大量公开信息也印证了职中学生流失这一事实。
他们为何“来去匆匆”
“目前部分中职学校工学结合层次较低和未能给学生未来发展提供足够的基础能力,是导致学生流失的致命因素。”
事实上,不论从国家政策倾斜力度,还是教育投入力度,今天的中职教育早已不似2004年以前。“由于绝大多数生源来自农村,因此今天的中职教育,实际上已经成为目前中国规模最大的教育扶贫项目。”REAP项目组成员、西北经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主任史耀疆教授认为,我国中等职业教育的招生规模已经达到814万人,2011年中职学校的生均公共财政预算教育事业费达到6148元,是2004年时的3.5倍。
从免学费到发放国家补助金,在国家如此大的扶持力度、如此优惠的政策导向下,一些中职生为何还是“来去匆匆”?
调查中记者发现,中职毕业与初中毕业直接进入职场之间收入水平的不明显差距和持证上岗制度的缺失,是造成不少中职学校留不住学生的一个重要原因。“现在的学生都不傻,我现在饭店当服务员每个月能挣到3000元左右,而我所在的县职中前几年毕业的师兄师姐,工作了两三年也只有我现在的收入,而且干的工作基本是没有太大技术含量的流水线工种,每天的工作时间甚至比我还长。”已经离开中职、只身在西安打工的牛正玉说,“我们中职毕业后虽然有些同学考了各种职业技能证书,但去工厂上班时,其实没谁认这个,初中毕业的,工厂照样收他们。与其在中职耽误两年时间,还不如先出去打工挣两年钱……”
牛正玉的想法看似“目光短浅”,但代表了目前许多中职学生的心声。根据REAP项目组对近万名中职学生的基线调查结果显示,目前正在上一年级的超过八成中职学生认为,毕业之后自己的月薪会是3000元。同时,他们认为,初中毕业和中职没毕业就出去打工的,也能赚到3000元,并且27%的学生认为,中职毕业生月薪比中职未毕业学生还少。并且,在第二学年末,25%的在校学生认为自己中职毕业后无法在6个月内找到一份全职工作,46%的在校学生认为自己中职毕业后无法在6个月内找到一份与专业相关的全职工作。
“虽然学生填写的问卷并不一定能反映职场真实情况,但至少能说明当前中职学生对于毕业后自己未来的基本认知以及普遍情绪。”REAP项目组成员、中国科学院农业政策研究中心副主任张林秀研究员分析说,学生们的这种认知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或正在左右学弟学妹以及所在社区家庭的教育选择,而对中职毕业后前景的基本认知一旦形成,将不利于职业教育的长远发展,导致中职学校越来越难以让学生“进得来、留得住”。
实际上,一些经济欠发达地区的县职中学生就业层次,与初中毕业后直接进入劳动力市场就业的不明显区分度,也是导致不少职中学生流失的背后推手。“国内目前的就业市场,是持证上岗和无证上岗几乎无差别,所以每年中职学校春秋两季招生时,我就感到头疼——即便反复动员学生向免费的职业教育分流,但很多学生和家长都不买账。”陕西省某初中校长李杰说,“在我们学校,无论怎么做工作,每年最终选择上中职的学生不到20%。”
REAP的调查结果显示,在1万名被调查的在校中职学生中,48%的学生说,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他们可能不会上中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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