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年北京市鲁迅中学举办的“五·四”青年节纪念活动中，鲁迅先生的长孙周令飞参加活动并演讲。本刊据其演讲实录摘编成文，以飨读者。

  ——编者

  ■周令飞

  从1923年10月起，鲁迅先生有将近四年时间，曾在校园里进进出出上课，这所学校当时叫过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后来叫过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今天叫做北京市鲁迅中学。

  90年前，鲁迅在学校里和学生们在一起，为他们写文章、代他们呐喊，他和年轻人一样充满着活力。今天，我们来试想一下他会做什么梦？假如中央电视台的记者追到新文化街，把话筒贴近他的胡子，他会如何回答？

  鲁迅的“梦”很奇特，有些不着边儿：他对当时的社会现实，对二千多年来的中国历史十分失望，总是对其批评、再批评、还批评；但他对中华民族的未来始终不曾绝望，一直抱有极热烈的希望。他努力改造中国社会、改造国民劣根性。他希望中国人有理想的生活，有理想的社会，有理想的国民性。

  鲁迅先生说自己也是“四五十岁的人爱说四五岁的孩子话”，所以我相信鲁迅有一颗青年的心。他鼓励青年们，即便“是站在沙漠上，看看飞沙走石，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即使被沙砾打得遍身粗糙，头破血流”，为了实现心中那个伟大的“梦”，要一直在不妥协地奋斗。

  1925年3月，鲁迅写给许广平一封信，说：“走‘人生’的长途，最易遇到的有两大难关。其一是‘歧路’，倘是墨翟先生，相传是恸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头坐下，歇一会，或者睡一觉，于是选一条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见老实人，也许夺他食物来充饥，但是不问路，因为我料定他并不知道的。如果遇见老虎，我就爬上树去，等它饿得走去了再下来，倘它竟不走，我就自己饿死在树上，而且先用带子缚住，连死尸也绝不给它吃。但倘若没有树呢？那么，没有法子，只好请它吃了，但也不妨也咬它一口。其二便是‘穷途’了，听说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却也像在歧路上的办法一样，还是跨进去，在刺丛里姑且走走。但我也并未遇到全是荆棘毫无可走的地方过，不知道是否世上本无所谓穷途，还是我幸而没有遇着。”鲁迅的建议，真是太好玩了，他有一颗青年无畏的心。

  鲁迅的很多话都很有趣，也很启发人。鲁迅在女师大开的是小说史的课，讲中国古代小说的历史演变，讲义不是上面统一发的，是他自编的。讲课的时候他先念一遍讲义，然后抽出几个其中的问题重点讲；他讲课很自然，不是滔滔不绝，也不大声疾呼；不胡乱煽情，也不照本宣科。而且妙的是，他的这门儿课，在不同学校、不同年级讲，讲法都不同，因此，有许多粉丝学生追着听他的课。有个著名诗人叫冯至的说，他就听过两次鲁迅的小说史的课；一个叫常惠的学生说“鲁迅到哪里讲，我老跟着”，他先后听了四年鲁迅的课，先选修两年，后来又白听了两年。据说鲁迅上课的时候，听课的人总是很多，小教室坐不下，就换大教室，本来坐两个人的位子，常常挤三四个人，连门边、窗口和过道都站着人。人里面有校内的也有校外的，有选修的也有旁听的。那时候，大学老师上课有专人点名，点名的人看着座位点，有空位就用力的点；可遇上鲁迅的课，点名的用眼一扫，画个“全到”，根本就不用点了。

  据当时的学生回忆，鲁迅的课讲得风趣好玩。讲《红楼梦》时，鲁迅谈到，对贾宝玉很同情，说他经历了许多死亡，所以最后心灰意冷出了家。鲁迅说自己不爱林妹妹，是想告诫青年人，如果遇到一点小事儿就像林妹妹那样爱哭鼻子，那能解决啥问题呀？

  那么，遇到困难遇到挫折到底应该怎么办呢？这个答案鲁迅先生上课时说过。一次，他讲六朝志怪小说，他说：鬼怪要向你扑来的时候，你若大惊小怪，他一定会把你吓倒；你若勇猛地向他扑去，它就吓得倒退，甚至于逃掉。这让人想起宋定伯捉鬼的故事，鬼怕厉害的人。在他的另一篇文章里，鲁迅写道：“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我看来，鲁迅的“六敢”，是说年轻就是好本钱，没有什么好怕的。青年心就是要勇敢，敢于进取，敢于拼搏，敢于前进。

  今天的中国，已经和鲁迅生活的时代不一样了。那个年代，鲁迅不得不以批判的姿势去表达几乎遥不可及的社会理想，在黑暗的夜里做无声无色的中国梦。今天的中国，社会越来越多元、开放，对我们而言，理想已不再遥远，可以看得见梦想的色彩，闻得到理想的芬芳。

  同学们，我不知道你们的梦是什么梦，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人在这个校园里对着话筒大声说出过你的梦。你们相不相信，鲁迅先生曾经在校园里说出过他的梦？

  1926年8月22日，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生会举行毁校周年纪念，鲁迅先生应邀到会并发表演讲，他说：“我们总是中国人，我们总要遇见中国事，但我们不是中国式的破坏者……我们所可以自慰的，想来想去，也还是所谓对于将来的希望。希望是附丽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是光明。……黑暗只能附丽于渐就灭亡的事物，一灭亡，黑暗也就一同灭亡了，它不永久。然而将来是永远要有的，并且总要光明起来；只要不做黑暗的附着物，为光明而灭亡，则我们一定有悠久的将来，而且一定是光明的将来。”

  这是鲁迅告别北京时的讲话，他的话太深刻精彩了！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梦，国家提出“中国梦”，而鲁迅先生的梦是“悠久的光明”。此刻，我眼前看到幻影，看见鲁迅先生正站在这里，正用肩膀扛起那道黑暗铁屋的大闸门，一片光明照亮他身后的一切。这种光明，消灭黑暗，催发万物，照亮了我们来和去的路途。这就是鲁迅的梦，这梦是思想、是智慧、是关怀、是大爱，是中国梦，更是世界梦。

  （作者系鲁迅先生的长孙，中国鲁迅文化基金会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