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乌托邦
我带了萧耳的《樱花乱》在乘火车的旅途中看。第一辑叫《花落》:菊事、红叶、梅花、宵待、百合……在一种莫名的香气氤氲中,几乎有点儿嫌火车开得太快。
萧耳的文章,信息量并不小,有如樱花之密。比方她说月色,是要从吉田兼好的诗说起的,说到《万叶集》,说到《平家物语》,说到《源氏物语》,再说到另一位诗人原业平的诗:“月虽美兮莫赏戏,赏月多时岁月流,岁月冉冉兮老将至。”月色之下,有诗人,有古书,有古书里的人,有古书里的人写的诗,有了音韵,有了人情,有了悲欢。但在她的娓娓道来中,并不觉得这样的密是紧的、挤的,而是密里有隙,隙里有风,如风动时花落,花落总是载风而下,飘然而落。
因此萧耳有一种有古意的闲逸之气。何以闲?就是无事可做,就着各样喜爱的事物发发呆。何谓逸?就是没有因果,因着这喜爱的事物,又生出更多的喜爱,斜枝逸出,花开到了墙外。她随随便便的,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真是乱,但就是落花,不知来去,她凝神所在,这一瓣落花飘过的时间、空间,却历历地被记了下来,乱中,有时空的定数,有往来的机缘。
在我们这个时代,慢真难,凝神亦难,许多相反的事情互为映照。因为神凝了,思反而可以发散,因为人闲了,无功利心,便在不可得处得其得。萧耳这本书,写的是日本。她的后记里说到一段有关日本的家世渊缘,外祖父曾在民国时于日本留学多年,于此埋下她对日本的悬想与好奇,但她之喜爱日本,其实更爱的是一个文本里的日本——她读了看了多少日本的书和电影啊!有时在一个题目下,她就像哆啦A梦一样能从口袋掏出一样又一样相关的宝物。文字的日本,影像的日本,说起来是不是有点儿隔?但是在文字与影像里,她既与作者同心,又与人物共情。听她记述一则故事,那里面的人物与她是相亲相近的,因此并无隔。
书的第二辑叫《刀霜》,不论写到古人今人,她有她理解与切近的方式。《利休之茶》里引用了两句千利休的名言:“只有美的事物,可以让我低头”“定义美的不是你,而是我”。这里头就有种惺惺相惜之感,而她谈及千利休和丰臣秀吉的关系变化,也落到审美上去:“秀吉真正需要的或许是金碧辉煌的黄金茶室,而千利休要的却是‘寂茶’的禅境,与枯山水融为一体。千利休越到晚年越走极端,花只有一朵,茶室内简陋之极,唯有一张半草席,没有多余的装饰,多余的花。这种艳与寂的分歧,为后来千利休之死埋下了伏笔。”这个说法是不是很“六经注我”?但在萧耳这里读来也觉得顺理成章。
我在这里引出这段关于“艳与寂”的话,是想说萧耳是既懂艳也懂寂的。她这样一个唯美的人,李敬泽说她是“精神上的颜控”,她最喜欢说起的,是美人,是诗人,她的文笔亦姿媚,曲折婉转如花枝。樱花盛时,如云如锦,艳得万物失色,这是她向往的境界;而樱花之艳,终是清艳,因七日而谢,艳里已包含了凛冽,寂灭,而萧耳也最感喟爱之深切、死之果决。虽然唯美是好,但她对这个世界的复杂,终归有很深的理解,也有很大的包容度,有时说完一个人、一件事,会评论几句,有时便连评论也无了,述即是论。在文笔的姿媚后面,萧耳文章的芯子是庄重的,面对生死与无常,她以爱与美为依傍。
爱“美”和记“美”、论“美”,其实都是很难的事。一不小心,就轻薄了、浮华了。萧耳在写日本之美时,其实文字的风姿气韵也受到日本文学的影响,特别是《枕草子》《源氏物语》这样的书,她要写日本之美,她得用一种与日本之美相和的节奏气息去写,我暗想萧耳这些文字看着并不费劲,但其实在调到合适的文字节奏,生出舒展幽微的气息上,她是很用心的。
读这本书,就像和萧耳一起坐火车,聊了一长路的天。聊的东西那么美,而一起的感觉那么好。什么时候能一起去日本呢?
(作者系浙江师范大学教师、影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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